武名扬见此,也呆在当场。

忽然又冲出一个少年,狂吼道:“你杀了太公,我给你拼了。”跛李放开了手向来人当胸一推,将来人推了个趔趄。一见正是要找的少冲,喜道:“我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门来。”

原来跛李、少冲和苏小楼被关在同一个小屋中。跛李杀人逃走后,那卞三儿横尸在少冲身前,苏小楼吓得差些昏去。少冲见卞三儿腰中有柄匕首,便用脚尖夹来衔于嘴上,先给苏小楼解开绳索,再由苏小楼给自己解绑。

漕帮几大头目皆不在山寨,众喽罗又被跛李闹了个乱糟糟,两人慌不择路,倒也顺利逃出寨子。

路上恰好遇到苏纪昌与易镖头,父女相逢,喜极而泣。苏小楼不及叙明过去之事,只说是少冲救了自己。

苏纪昌给了少冲大笔银子,要带小楼回家。苏小楼偷偷的给了少冲一个香囊,叫他有了功名就到洛阳去找她。少冲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与她别离,却也别无他法。瞧着苏家三人乘船远去,好生伤感。

但他少年心性,伤感了一会儿便不介怀了,心想:“她不过回了家,日后我去找她便是。”当下盘算怎么去会太公。恰听到漕帮喽罗的对话,知太公在巢湖的一个小湾剿杀倭贼头目麻原。

当他赶到之时,却见武名扬、武甲正与一个大汉恶斗。旁边三个人围观,其中一男一女正为援不援手争得不可开交,另一人袖手冷眼瞧着,正是捉自己要开香堂的陈功。他不敢现身再被陈功捉住,便躲起来偷瞧。

观瞧良久,才知那大汉是漕帮的老大叶彪,武乙已被叶老大害死,武甲要杀他报仇;而陈功等三人怪叶老大与倭寇勾结,才袖手不管。本来武名扬、武甲两人合起来也不是叶老大对手,只因武甲尽是拼命的打法,叶老大心中有愧,后来招架不住,渐打渐退,退到陈功身边,叫他援手,突然一个趔趄,正好撞上武名扬的剑,重伤之下被武甲杀死。

少冲在后面看得真切,乃是陈功在叶老大身后推了一下,才让他撞剑而死。

那一男一女见老大死了,大呼小叫来杀武甲和武名扬。武甲叫公子先去会太公,他自己断后。武名扬先走,少冲跟着追上去。哪知两人赶到这儿看到的却是太公为妖人所害。少冲生平把太公当作唯一亲人,不禁头脑一热,冲出来要杀跛李。

跛李跨步来抓少冲。武名扬大喝一声,青光乍闪,手中长剑疾刺跛李左眼,正是一招“望眼欲穿”。

跛李一侧身,鬼头杖斜格,一瞥眼见武名扬将什么物事扔出老远。他心中一奇,暗道:“那是何物?他为何扔得远远的?必是他怕我得到,想趁我不注意扔到一旁。莫非与《平天下剑谱》大有关连。”

跛李为得武功秘要心切,当即点了少冲穴道,让他不致逃掉,飞身过去查看。

武名扬其实扔的只是一个钱兜,见他上了当,抬腿踢向少冲。

少冲“啊”的一声轻呼,身子不由得滚下斜坡,栽入一处泥水沟中,顿时污泥染身,恶臭逼人。他手足都无法活动,当真苦不堪言。正气恼武名扬使坏,却听跛李的声音道:“咦,我明明点中那小子的穴道,怎么不在了?”便见跛李一阵风似的从头顶窜过,又一阵风似的从头顶窜上高坡,叫道:“喂,他往哪儿逃了?”想是自己位于低洼之处,草蒿覆身,加之为污泥所染,以致跛李没有看见。

却听武名扬的声音道:“你杀了太公,我要给太公报仇。”跟着便是霍霍剑声。

少冲暗奇道:“怎么武公子还没逃走?”但随即明白:“啊,是了,他把我踢下斜坡,是为了救我;自己却留下来与吸血鬼拼命。”一想通此节,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心想武太公已然身死,武家唯此命脉,可不能再葬送此地了。

他处身此地,已无法看到两人身影。只听跛李不住的冷笑,道:“武家剑法也不过如此!”不久是剑坠地之声,跛李道:“拾起来再战!”不一会儿又是长剑落地,这次不等跛李说话,又是剑声传来。便过得不久,剑仍坠地。忽听武名扬道:“大师,请收晚辈为徒。”

少冲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扬起脖子向坡上望去,只隐隐看见武名扬跪在地上。

听跛李道:“什么,你拜佛爷为师?”武名扬道:“这些时日晚辈连番受挫,志气俱消,对家传剑法失望已极,今见大师武功高强,若大师不嫌弃,收晚辈为徒,徒儿愿终生侍奉在大师身旁。”跛李道:“你不杀我为你太公报仇了么?”武名扬道:“只能怪太公技不如人。人都死了,报了仇又能怎样?跟着大师好处多多,我为何要跟大师过不去呢?大师若不信,晚辈可以对天发誓:若以后欺师灭祖,就教我五雷轰顶,万箭穿心而死;天地为证,日月共鉴。”跛李尖声笑道:“好,好!你快快磕头。”武名扬找来一块石头,以额触石,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忽有人道:“公子,你在这里,将军呢。”正是武甲。他突然看见武师彦横尸在地,死相甚惨,叫道:“将军,……”冲上前抱住他尸身,大为哀痛。

跛李道:“我近日在练‘蝙蝠功’,每隔九日须吸人血,……”武名扬已明他意,手起剑落,武甲哪想到公子会向他下手,长剑穿心而过,当即毙命。

跛李点点头,心道:“我本来是到晦日才吸人血,故意说错,以试他是否真心,没想到这小子还真够狠辣,连自己人也不手软,瞧他根骨也不错,如此孺子可教,杀了倒真可惜。”说道:“为师骗你的,其实不在今日。好小子,你再为为师抓住你那个同伴,为师授你几招绝技。”

武名扬道:“师父放心,这事包在我心上。不过我先把这三人尸身埋了,免得朝廷追究起来,于师父不利。”

跛李道:“也是。你快些,别让那小子逃远了。”

少冲大惊,但等了许久,不见两人过来,抬头一望,已不见两人踪影。忽然明白:“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武公子能屈能伸,先把命保住再说。只是发誓恁毒,又杀死忠心耿耿的武甲,却是不该。哎,若换了我,到了这生死关头,也只好如此了。”

此时手足尚不能活动,只有静等穴道自解。草间蚊蝇颇多,直往他身上叮,只觉浑身极为难受。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声音大作,原来是地方卫所的兵卒过此,他赶紧呼救,但任凭他如何喊叫,却始终不见有人来救。只听领头的百夫长道:“今日大捷,击杀倭贼头目麻原,其余不计其数,大伙儿回去大大有赏。”跟着便脚步声远去。

再过一会儿,忽听有人说话。他正想求救,一听是漕帮老三陈功的声音,惊得连忙闭嘴。

只听陈功道:“本来杀老大时机未到,没想到这几日突生变故,倒不用咱们费力了。”另一人道:“叶彪、麻原都不在了,循例该老二做帮主。可是这头陀心不在焉,不会跟陈二哥争抢。陈二哥这帮主之位是坐定了。”陈功道:“谷主明知铲平大王马啸风为人精明,派奸细打入铲平帮易为发觉,才想出这个法子,让陈二哥先做小帮派头目,铲平帮拉帮并派,迟早邀陈二哥入伙,便不易为人怀疑。现在看来,谷主当真英明。你回逍遥谷一趟,报知谷主,就说我跟铲平帮的姜堂主说好了,做上帮主后就开香堂,入伙铲平帮,谷主要我探查铲平帮镇帮之宝的秘密指日可待。”另一人道:“我这就启程。”

少冲心想:“本来我不该偷听人家说话的。可是这是他们自己走过来说的,怪不着我。这姓陈的是个内奸,难怪他会把叶老大推到武公子的剑上。”

他正想时,却不知回逍遥谷报信的那人正好过此,发现了少冲,当下便大叫道:“奇怪,这里有个小孩!”陈功闻叫一惊:“他听到了咱们的对话,快把他杀了灭口。”说着话飞步过来。

少冲大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劲,朝坡下一滚,爬起来快步而奔,终究血脉不畅通,奔出不远便是一个跟头,只觉身子掉入了水中。

少冲落水后,被湍急的江水一冲。昏昏沉沉的随波逐流,忽然撞到一块大石上,醒时已在岸滩之上,只觉浑身寒冷。

晓天残月,霜华满地。正是九月中旬天气。身上只穿了两件夹衣,已被水湿透。好生寒冷。爬到大石上一看,只见面前一派大江,浊浪滔滔,白露横江,芦花满岸。想到以前在归来庄虽被人瞧不起,毕竟人多有说有笑,眼下无家可归,举目无亲,不仅无所依从,还要逃避盐枭的追杀,甚觉凄惨。想起太公素日的好处,又伤心一回。想起太公曾说过将来如有不测,可往辽东铁岭卫见李如柏,两人有八拜之交,定会收留。

那李如柏系李成梁次子,碧蹄馆之战射杀立花宗茂家猛将小野成幸,晋都督同知,继任贵州总兵,后守宁夏,因病辞官家居二十余年,适辽东狼烟再起,朝廷起用为辽东总兵。

且不说辽东远在千里之外,以武名扬清高之脾性,不肯摧眉折腰,自己与武太公非亲非故,又怎得总兵大人收留?

忽闻犬吠之声,爬下石来沿江而走,脚下一条小路,不知去向何处。走了三四里远,望见前面高岸上有簇人家居住,到也齐整。

上前敲门,半晌门开了一条缝,有个汉子问道:“你是什么人?干么半夜敲门?”少冲谎称跟人贩货到扬州,江上遇水贼打劫,落水至此,求借宿一晚。

那汉子提马灯照了少冲的脸,说道:“进来吧。”领着少冲进到里屋,取干衣服与他换了,又端出饭给少冲吃。说道:“家里就我一人,你将就些。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带你到地方上报官。”

少冲见遇上好人,感激涕零,说道:“报不报官不要紧,我只求能平平安安回家。”

饭罢,那汉子安排了宿处,虽只是粗褥芦席,却也不错。

少冲已是疲了,沾枕就着,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外面有人说话,他一惊而醒,只听是夜里那汉子的声音道:“我这里来了个小孩,不知是不是舵主要找的人,你速去禀报,我在这里看住他。”另一个人应声“是”,跟着是开门之声、马蹄声远去。

少冲暗惊:“我道这位大哥是好人,原来也是盐枭。”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知那汉子就在外屋,自己一点儿响动也能让他发觉,当下他轻手轻脚的下床,缓缓打开窗户,又退到床底下,然后摸走地上的一双布鞋朝窗外扔去。鞋一落地,那汉子大叫一声:“谁?”提马灯冲进屋,第一眼看见窗户洞开,又见床上没人,道:“这小子逃啦,看你能逃多远!”说着话穿窗而出,追了出去。

少冲听脚步声远去,才从床底下爬出,怕他不久即回,不敢稍作停留,从正门出去。见屋旁栓了一匹马,当即解缆上马。

少冲在归来庄与太公学过马术,但这马甚怪,任少冲如何牵打,就是不走,反而嘶鸣乱蹦。他心中一急,摸出从漕帮山寨带来的匕首朝马臀上一戳。那马吃痛,撒开四蹄,朝大路上疾奔。少冲也不管它奔向何处,只盼跑得越远越好。

不久便听那汉子的声音在后面叫道:“喂,我的马,回来……”跟着打了声唿哨,那马识主,当即欢声驰回。

少冲大骇,一个劲的戳马臀。哪知越是如此,那马向回跑得越快。

少冲想也不想,弹身跳离马背,在草丛中滚了几滚,也不知痛,爬起身便奔。高一脚矮一脚,穿丛林,淌沟溪,奔了大半个时辰,一直不见那人追来。

耳中忽听到水声,又有人声。他从草间望出去,只见不远处一派大江,月光照见近岸处泊了艘大船。五六名汉子正一筐筐往船上搬货。

少冲潜到堆货处,伸手往筐中一摸,着手都是拳头大的梨。他偷吃一口,那梨香甜可口,立即往怀里塞。忽想:“我不如藏在筐里,随船而行,漕帮便找我不到了。”念及此,自觉极妙,当下将一筐梨大半倾入江中,弯身钻进去,剩下的梨全都覆在身上,上面又有茅草盖着,心想:“老子只管睡着,饿了有梨吃。可千万别出声,否则就不好玩了。”

那些搬货工一心只顾搬货,谁也未加留意。等货搬完,船夫叫起锚上路。少冲心中大安,折腾了大半夜,肚中饿极,只要嘴一张开,便能吃到爽甜的梨,吃着吃着便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船仍在行进。在筐中什么事都不能做,只好乱想。有时想到太公身死,不免悲痛,也不知武公子有没有逃出吸血鬼的鬼爪,当想到苏姑娘情寄香囊,心中又一阵甜蜜。当下便摸出来嗅玩。香囊经水泡过,已失其香。

这么过了好几日,船驻卸货。筐中的梨已为少冲吃尽,轻了不少,加之又是白天,搬货的察觉不对,便发现了少冲,嚷叫起来。一个胖子过来看见,不用问便知是流浪的小孩偷梨吃,气得七窍生烟,叫人把少冲一阵乱打。少冲虽有武艺,却因久卧后身子酸乏,又挡不住人多,只好任人打骂。

有人便劝:“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罢了,罢了。”

那胖货商道:“罢了?这梨谁来赔啊?这年头税赋繁多,生意难做,或许利钱就在这一筐当阳雪花梨上。目今被野狗吃了,这一趟算是白走了。”说罢哀声叹气。

有人道:“陆老板,不如把这小孩带在身边做几年杂役,算是赔偿,还解了他流浪之苦,积了一份阴德,岂不一举两得?”旁边的人大是赞同,都称好主意。

陆老板无奈地道:“如此也好。”问少冲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冲自知亏欠了他,给他打杂役并无不可,还能混口饭吃。只是一打几年,便不能去洛阳迎娶苏姑娘了,又想:“我先答应下来,到时再没法逃走。”当下便自编了名字“瓜仔”,别人越把他当傻瓜,越容易逃走。

陆老板道:“嗯,瓜仔,你即日起在我这里打杂,没有工钱,以三年为期。你可别想逃,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少冲装着十分恐惧,抖作一团,道:“老爷饶命,小的只有一双狗腿,打断了狗腿,只好用手走路,可是用手走路小的还没学会。”

在场之人无不捧腹,心想这瓜仔确实够傻。有的道:“好啦,别吓坏了他。”

陆老板便叫随从看着他,自己去钞关缴税。午后雇车将货运进城中各水果铺交卸。

少冲从来没出过远门,听说这里是扬州城。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万贯,骑鹤下扬州;杜牧又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扬州地处苏杭运河之间,当时又是淮北私盐集散地,商贾云集,富甲天下。少冲进城一看,只见人物繁华,笙歌聒耳,果然热闹非凡。他最喜人多,想着到城中玩耍,可恨陆老板看得紧,活也是没完没了,哪有闲工夫?

陆老板交完货,又买了些绫罗绸缎,以运回凤阳售买。手中尚有些闲钱,便四出玩乐。新交了一个同行姓杜,言谈甚是投契。一日在游舡中吃酒,约了两个粉头相赔,都是邗上名姝。开了舡,吹唱中流。过虹桥,到法海寺,平山堂各处游玩了半日,开销全由杜老板承担。

午后舡泊古渡桥下,四人正打麻将,杜老板的随从拿了书子并名帖来报:“一个道士在外面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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