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名在外的大才子哂笑一声,竟将那王官人的大作捏成一团扔到脚下。王官人见他如此轻蔑,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就在这当口,张祺裕和林怀章两人正好挤到近前。众人见他二人竟也来凑个热闹,登时就炸了锅。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李成砸场子的,有私下偷偷嘲讽三人的,还有不愿与这几人同流合污拂袖离开的。张祺裕环视一眼,却是笑意不减,还坦然向李成,毫不避讳朗声自报家门:
“在下虔金号张祺裕,虽不敢说诗词大家,但对这舞文弄墨之事也算得略通一二。这位王兄既不服气,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仲裁如何?小弟与二位皆不相识,绝不会有所偏私,二位意下呢?”
李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桌子。张祺裕和林怀章看过去,见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正是李成杯中佳酿之名,《杏花村》:
“桃李浮生三日酒,云裳鸾发半含羞。
一杯风沙一身雪,一地残红一帘愁。”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哪里就不如他了,这混小子竟如此羞辱于我!”王官人捡起自己的诗作,展开捋平了塞进张祺裕手里。他的这首题为《莺莺》,却是个未尽的残篇,只见写的是:
“揽镜妆成囗囗囗,隔纱暗递美人波。
玉肌香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林怀章及时捂住了嘴,张祺裕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唯独这自以为是的“风流才子”还有的辩驳,在一旁振振有词说什么作诗本就该慢工出细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云云。张祺裕笑得不住,干脆拿了纸按在桌上,也不掭墨,抖腕挥笔一蹴而就,片刻功夫便将残篇改为成诗:
“揽镜妆成销骨色,隔纱暗送美人恩。
玉肌香满芙蓉殿,露水漫湿并蒂春。”
他挥笔写罢,斜眼看出李成笑意,接着竟抬手将纸张撕了个粉碎。左右李成写的又不是首淫诗,自己瞎凑热闹倒显得不学无术。不过他的面子既跌了,一旁看笑话的那家伙也别想落下个好。但见他胳膊一展一收,就将脚底抹油正向开溜的林怀章按到桌前。
“我虔金号老四亲自磨墨奉笔,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你惹了一身腥要我给你解围?欠我的下次连本带利再跟你讨。”
林怀章与他交头接耳嘀咕罢,落笔如有神助,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周遭看官各个伸长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
“憔悴西山寒月老,孑然东苑玉梅疏。
洁身不匪丹青笔,长盼君恩守凤烛。”
李成与小姐调笑完,回头一见此名为《掖庭》的诗作,登时变了脸色。张祺裕打着哈哈,伸手就要去取那元宝,谁料王世元却展臂一阻,金元宝登时滚落在地。众人一低头一抬头,王世元便已揪住了张祺裕领口。
“我看你俩根本就是搭伙来拆台的!还在这惺惺作态说什么不偏不倚,我呸!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李成那春宵一刻多畅快,他这什么宫墙蹉跎凄凄惶惶的,文不对题,还敢擅作主张拿了元宝就想跑?想我王世元八斗之才举子之尊,竟然要受尔等小人的侮辱,实在是气煞我也!”
张祺裕闻言,如泥鳅一般滑脱了没系紧的横罗单衫,只着中衣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林怀章只得挺身而出,拱手调停道:“是兄台误解了,李兄的诗眼非男欢女爱,而是一个字,“愁”。他是嫌长安酒质粗粝如饮风雪,比不上江南之酒绵长细腻似与高门贵女同欢,在这发牢骚呢。”简单解释罢,他又转向李成一拱手,“不过李兄,恕小弟实不敢苟同。‘杏花村’实乃出了名的玉液佳酿,李兄喝不惯烈酒兴许不喜欢,那剩下的半壶,就送给小弟可好?”
“只要这位小兄弟不嫌弃。”李成掩下真实情绪,配合笑着将酒壶凌空抛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不如你我二人到厢房品茶闲叙一番,慢聊如何?”
“我也一道去!”张祺裕趁无人注意,揣了元宝藏于袖中,又扒着林怀章站起身,还一伸手将王世元一并扯过来,“这样,李兄王兄,相逢既是缘,咱四个一起上去喝一杯,这事便过了,帐就都算我头上,我请客赔罪。王兄你也莫再气了,你那诗是好的,我只是觉着有趣,并不是笑你,你就赏小弟这个脸面吧,如何?”
王世元听罢林怀章的解释,一口气卡在喉头正没处下台,见张祺裕主动和解,又有这等便宜可占,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便一同上了楼去。围观众人也都当看了场好戏,谈笑着四散而去。唯有李成狠狠剜了王世元一眼,暗骂了一句碍事的草包。
十日前自江南道游学归来,李成经族中表叔推举、去荣王府谋求从六品上文学一职。他向来自负文采斐然,经史子集各样典籍、诗词歌赋各样文章、表牒贴辞各样公文俱是信手拈来,怎料却遭了当头棒喝,竟被亲王傅评判说“措辞轻浮流俗、行文拘泥迂腐、见识短浅却刻意卖弄,委实贻笑大方”。他李成毕竟也是天子门生、康佑十年先皇钦点的进士。而那楚公历任三朝已逾古稀,老来兼任亲王府傅不过是圣上恩赐,有名无实。如此定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他气量狭小不愿给年轻人出头机会。李成心下愤恨却又别无他法,一连在荣王府外绕了好几日,其后又被谘议参军撞见,得了好一通讥讽。他负气抱屈愈甚,这就跑到窑馆里来充大爷,结果又撞着林张二人。大才子的瘾还没过够,他当下妒火中烧竟定下条挟私报复的毒计——
林怀章不是在诗中自比宫妃,暗叹怀才不遇,还明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么,那他李成不妨助他一把,先将人灌醉,再怂恿他递了投名状去荣王府。等那识人不清的楚公将这小子也骂个狗血淋头,折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气,李成心头这恶气,也便算是出过了。
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回得府上时,谘议参军就刚阅罢李成投递的这封匿名书信。彼时段孺人早已备好晚膳,荣王却毫无胃口径直回了别院。于书案后落座,自新送来的一厚沓公文中取出一本,戚晋再看谘议一眼,淡淡开口:
“什么事,说。”
“无事。”谘议拱手以应,“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前来毛遂自荐。属下已拒了他了。”
“是楚公上次提到的李成?”
“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谘议答道,“虽有真才实学,但轻狂倨傲,行文绮靡庸俗、不堪卒读。且此人自四年前会试落榜便一蹶不振,终日放荡形骸寄情于杯中之物,对朝廷更是牢骚满腹。如此轻率之人,自然不配在殿下近前伺候。”
戚晋看着文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裘鉴今日怎么没来?”
“说是昨日受了凉,有些痛风走不得远路,特意让属下来问殿下讨个假。”
“裘友年长,本不必日日在近前伺候。钟谘议也是一样。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近前伺候了。”
年过六旬的谘议参军作揖退下。戚晋身后阴影中随即步出一人。那暗卫先去门边观察一眼,再回案前听候指示。
“一群迂腐陈旧的老古董。”戚晋面色不改,阅着公文暗自骂一句,“去再查一遍那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还有,调查一下此人的消息是如何落到钟诤手中的。若王府上下有人和这老家伙通气,找个理由换了就是。”
暗卫颔首而去,门扇一开一合,好似只是一只蛾子振翅飞过,连屋内烛火都不曾颤动。侍立一旁的贴身护卫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
“殿下昨日所问国舅和周府尹之间突生嫌隙一事,亲事府已经查明。”
“嗯?”
“是黔中道。”
“舅舅在黔中道手脚不干净,皇帝年前派黜置使去巡查,是针对他?”
“国舅也是如此作想,因而防患于未然。日前周府尹与卫国公府疑似来往过密,国舅疑心是周府尹通风报信,故而传令昭和堂,在今年中选秀女中增了林府二姑娘的名姓——其中一人,正是周府尹唯一的外孙女。”
“多此一举。”戚晋摇头,“卫国公府新丧,要说前阵子满朝上下都和姓秦的过从甚密。煽风点火拿此事做文章的一准又是宁祁。你差人再和舅舅知会一声,让他不要对右仆射偏听偏信。还有,黔中道到底怎么回事,拿我的名号去问,舅舅若不说,就私下着人好好彻查。”
“恐怕此事不小。上月廿一,费州刺史付满堂曾以节贺为名派人去湖兴郡公府赠金一箱。府吏出门时抖如筛糠,似是受了国舅很大责难。”
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发展。荣王搁了笔放了书册,望向窗外凝神良久。
“今日该是、惊蛰。”
隐隐的,总似有一声雷鸣。
木棠彼时才走出明训所,刚为墙角一丛黄素馨停下脚步。明儿便是二月,这花骨朵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昭和堂处处有花有草,想来三四月里必定是花香不绝,就像曾经三福堂一样。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念起那小院,念起在院角哭哭啼啼的从前。她总爱蹲在那李树下,半依半靠,就像当真有所依托,而且举目望去,在树冠边缘还能望见当夜星月。娘说可以将心事寄明月,她便抱膝絮絮叨叨,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或许正因如此,月亮便偷了懒、不曾将那些悄悄话捎去娘的身边,更不曾将娘的千言万语送到她耳畔。可是她还是要说,此时此刻,她双手合十,还要将入宫三天的细枝末节不厌其烦一一说来——
就是这时候,她听见春雷,而后是断续的抽噎。今日文雀刚说过,栽着黄素馨的院角拐出去便是新入宫宫人们的住所。木棠悄悄探头,果然立刻瞧见那熟悉的身影:曾冒名顶替为自己领路、又摔了茶盘那小宫女,正抱着床被褥坐在阶下哭呢。
“又哭,你又哭!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单你要去找姑姑告状……” 属于一等宫女的橘色裙襦如今穿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那几人身上,为首那人越说越急,好像倒是她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就连赵姑姑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哭!待会儿赵姑姑来了,可就不是罚你在外面睡一晚这么简单了!”
“大冷的天,桃灼你认个错扶个软,别把事儿闹大了……”一旁宫女正两相劝和着,不意一瞥瞧见木棠探头探脑的身影,登时竟惊得向后倒去半步。如今昭和堂里未服宫装的年轻姑娘,除了陪嫁姑姑还能有谁?她偷偷扯扯为首的那衣袖,后者正是生气时候,只将她甩开,望着哭个没完的小宫女还要发难。于是不过片刻,壮胆助阵的便已作鸟兽散。而木棠缩回身子,心跳倒比她们还要快些。
一如初入宫那日,她不敢出头。
可她想起从前倚树落泪的时候。
她曾抬头望月,幻想天雷一动,便有神仙淑娥下凡来携她乘云远去;或是天边刚飞去那只大鸟,会通灵、会报恩,会飞来载她归乡;实在哭得狠了,她也低头抠起石块,想效仿娲皇自己捏个泥人瞬间长大,默默地、就和自己肩挨着肩;她甚至曾抱过那棵李树,假装她是自己失散已久的至亲骨血。她曾经那样的孤独无助,就像如今一墙之隔的那小宫女儿。胡姑姑说对昭和堂上下俱要以礼相待,胡姑姑曾训斥梅钏前倨后恭,她又怎敢像初入宫那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如果她只是去做个陪伴,不说什么话,大概不会惹那一等宫女不开心;就算那什么赵姑姑来了,也不会因此发火……的吧?
她大抵算是拿定了主意,可刚站起身,听见墙那头陡然升高的音量便又倒身坐回来。她算什么,她怎么敢!可是那头较劲似的,哭声也越发洪亮而催人断肠,听得她实在抓心挠肺,让她片刻也等不下去。
“缩头缩脑,你将来要做贴身姑姑的!挺胸抬头!尤其宫人面前,你要灭自己威风,别人就只会蹬鼻子上脸!所以站挺直了!装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文雀的训诫言犹在耳,她忽醍醐灌顶,抬起头来。
“……不过跑个腿的差事你也做不成,自己倒要叫委屈还要去告我的状?我还平白挨了赵姑姑白眼,我找谁去说理?我……”
一等宫女好像被人掐住了嗓子,抬眼望着院门口,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您、您……”
她说:“您”。
“我、奴婢……”
她自称:“奴婢”。
木棠轻轻松开被拧成麻花的衣袖。挺直了脊背,她要再向前一步。
对面急匆匆向她行下一礼,转身便躲进屋里:
“都是、小事。”她结结巴巴再三申明,“误会!行了、桃灼你哭够了把被子抱进来行了!不然、不然要着凉!”
远处闷闷的似又有惊雷,木棠站在院中发了会儿怔,竟仿佛从黑夜瞥见了晨曦微光。有人惧她、敬她,就像对待主子那样。初一瞬她觉着惶恐,接着不知所措。小宫女儿抽抽嗒嗒清嗓子应了屋里,回头还不忘对木棠千恩万谢。她的声是哑的,眼睛是肿的,鼻头是红彤彤的,那句“谢谢”,是沉甸甸的。
迷茫化为轻风,簌簌将春花吹落,要将颤巍巍的欢喜种在她心底。她闭上眼,在晚风里缓缓呼吸,就这么一瞬,她的胸膛里,好像长满了黄澄澄的月亮。
她在小宫女身侧落座。
“你要不要、如何胡姑姑说?胡姑姑人很好,我、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她自己都拿不定,小宫女儿听了更是摇头连连:“胡姑姑只管明训所的事儿,我刚入宫,归赵姑姑管。赵姑姑说、替姐姐们跑腿是应该的,我错在被人看出来,我该挨罚。”
县君说代主受过是应该的,她错在受了罚还要哭。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会过去。”木棠再吸口气,扔掉顾影自怜的念头,“就像、我从前也会委屈,但进了宫,她们甚至会怕我。所以、她们做的虽然不对,但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硬熬,总会熬过去……我看刚才那位姐姐好像也很委屈的样子,你要是劝劝她、哄哄她,说不定,她其实很好说话呢?”
小宫女儿半晌不答,好像很不愿再去自讨苦吃。木棠又不能将自己苟且偷生那套逻辑强加在别人身上,只能猜着她的心思小心试探:“或者,如果我以后能做姑姑的话……对了我是木棠,木头的木,棠是海棠的棠,不过我还不会写。我听他们刚叫你桃什么?好像跟我一样,也是种花呢。”
“是桃灼。”小宫女儿勉强止住眼泪,小声强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的桃灼。”
瞧瞧,连刚入宫的小宫女都识得字会背书的。她在做什么?今晚才得了胡姑姑赞许,这尾巴便要翘上天了么?还想着要拿没到手的姑姑名号庇佑别人呢!胸中的月亮瞬间瘪了、漏了气,她讪讪应了几句,忽而又冒出个绝妙的点子:
“那你、你既然读过书,以后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我认字?从前没空,也没人愿意教我。但既然进了宫,以后说不定要做姑姑,兴许不那么忙……不,我就算是忙,也一定抽空出来向你讨学问。你愿不愿意教?我以后有月例了,付钱的!”
“我那算什么呐。”桃灼不好意思般,挂着泪水“扑哧”笑出声来,“半吊子,认识几个字罢了。等你主子分了位份,我听说昭和堂还要再挑一位懂学问又能干的姑姑去伺候的。到时候你去求,人家一定答应,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呢。”
“你说,昭和堂里还有更有本事的人,会去给主子做姑姑,能给我做师傅?”木棠难以置信般连问了好几遍,就差要跳起身来,“她是谁?你听说过吗?我要不要现在就去求求人家?这么样、会不会也不太好……所以会指派位姑姑,我还能做姑姑吗?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学得很快,胡姑姑今天都夸我做的不错。而且文雀姐姐今天刚教了一遍,我走了一遍,昭和堂里面已经认了路了,我真的学得很快……”
她说的着急忙慌,末了还猝不及防狠狠打出个喷嚏,什么硬装出来的姑姑气场瞬间化为虚有,她照旧还是那个“没长相”的四无丫头。可在她自惭形秽前,桃灼倒擦干净眼泪,挽着被褥笑笑站起身来:
“女官规制这些胡姑姑还没讲吧,姐姐你不用急,更不用怕。而且昭和堂挑的姑姑,必然都会挑最好的。到时姐姐近水楼台,又这般天资聪慧,要做学问一定马到功成!”
好家伙,不过片刻功夫,桃灼变成沉稳大方宽慰开解的那个,木棠倒忙不迭跟着起来要连连致谢——她不过才上下一碰嘴唇,冲口而出却是又一个响亮的喷嚏。
“惊蛰春雷。”桃灼两眼眯起,脸蛋蹭着棉被望着她偷笑。木棠弯腰弓背,竟也就跟着嗤嗤直笑。
今日惊蛰,春雷暗动,百虫复苏。所有蛰伏待机的,都将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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