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曾荣便将从细作那里听来的,大长公主夫妇带着儿女,媳妇前去裴安石家“送行”的经过一一向李治做了详尽汇报。最后,他说:“圣人,这裴安石和褚遂良亦好不到哪里去,更是鼠目寸光!”

李治却是笑着纠正道:“朕看重的又不是他,是裴守约!”皇帝陛下所言及的裴守约即长安令裴行俭,字守约。

曾荣恍然,俊逸的脸上展露出灿然了悟的笑容,话中颇具赞佩道:“哦是他啊!臣原就不解,裴安石根本不值得陛下如此费力策反,为何陛下还这般坚持让子隆劝他。听陛下如此一说,臣方醍醐灌顶。”

须臾,他问道:“那么,陛下是要提拔他进入朝廷了?”

李治摆手道:“不忙!”又道:“朝廷纷争不适合他。颇具大才的君子,该将才能用在治国平天下上,而不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他需要历练,毕竟未曾经历过实战,对西域,漠北的情况不甚熟悉。”

曾荣反应极快道:“陛下有意让他去边陲与突厥相遇?”

李治反问道:“卿觉得如何?”

曾荣的这句“陛下英明!”与以往一样,皆出自由衷的赞佩。

“郑元庆是褚遂良的妻弟,他去给裴安石做别驾,比起赵明达有过之无不及。届时,不必朕动手,自会有人容不得他了!”

曾荣眼前一亮道:“陛下是说西眷裴家?”

李治颔首。是啊,虽说裴氏早已分成五支,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朕的这位姑父又是极有族长的使命感,又如何能容得郑元庆在裴安石身边怂恿,让裴安石做出不利于河东裴氏的事?既然言辞劝不住,难道不能换个方式?河东郡公裴律师有的是手段对付郑元庆!”

曾荣心中暗忖,陛下这一安排着实精妙。郑元庆仗势胡为,如今又成皇亲,裴律师怎会坐视其危及裴氏声誉与家族前途?

届时二者反目,关陇与河东裴氏必起纷争。往昔门阀虽相互勾连,一荣俱荣,然陛下巧施手段,以内讧破其同盟,正应了“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此计既能安长孙无忌之心,又可挑起各方矛盾,令其分裂,真乃高瞻远瞩之谋。

李治似是突兀的一句问“近来,长孙询都在作甚,还在与长孙冲来往吗?”将陷入沉思的曾荣,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回应道:“陛下,长孙询自万年县洪灾之后,就只见过长孙冲一面,还不欢而散。”

李治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梢问道:“不欢而散?怎么说?”

曾荣斟酌着措辞道:“据长孙询府邸的细作说,长孙询已确定了万年县洪灾,是长孙冲给其父献策的杰作。因听说陛下无恙,长孙冲怕陛下追查判罪。故而找他诉苦,想寻找些许宽慰,长孙询却埋汰了他一顿,幸灾乐祸地说他做贼心虚,有贼胆做却无人胆承担。长孙冲大怒,拂袖而去。陛下,臣有个大胆的猜测。”

李治问道:“甚猜测?”

“臣猜测,长孙询与密函被泄露一事无关。”曾荣说着,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儿,偷窥了下李治的面色,头上亦不禁沁出了些许冷汗。他知道皇帝对长孙询早已心生芥蒂,猜疑他背叛了君臣情分,怨恨长孙询终倒向了关陇门阀。自己这般将心中猜测说出口,很有可能也会被多疑的陛下猜忌,误以为他是为长孙询不平,含沙射影指摘皇帝识人不明,多疑善猜错怪了长孙询。

闻言,李治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姿态,并未有半分怒气。思索片刻,他看向惶恐不安的曾荣,幽幽然地开口道:“亦有可能!”

曾荣听罢,不禁蹙起了修眉,一脸百思不得其解地凝视着皇帝,疑惑不解地唤了声“陛下!”他直感到自己的脑子真是越发不够使了,转得太慢,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迅速地理解皇帝话中的含义。

十多年君臣相处,曾荣是了解他的。李治绝非轻信之人!他非但不会轻信任何人,还十分多疑。他又岂能因自己的一番猜测,就如此轻易相信长孙询是冤枉的?然,今日,陛下却又为何…

李治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曾荣感觉自己身处幻境,耳朵亦患了幻听之疾了。“询儿虽姓长孙,心思却终是向着朕的。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的脾性哪还有朕不知道的?”

曾荣话都说得有些结巴了:“陛下不,不生长孙询的气了?”

李治却好似完全不曾看出他的不解般,只管吩咐道,“你去跟他说,一切跟从前无甚分别。询兄弟如有委屈烦难,尽管进宫跟朕说道。”话语中,充满着令人暖心的感情。似乎,昔日的猜忌和防范都是假的。

或许,陛下如此做法,是有甚深意在其中吧!毕竟,今时不比往日,君臣甥舅已撕下了那层窗纱,再无必要彼此做戏蒙蔽了。

较量开始了!

曾荣不觉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了李治的用意。他退后一步,叠手作揖道:“臣这就去寻长孙郎君,将陛下的心意转达于他。”

“甚好,你且去吧!”曾荣应了声“诺”以揖礼的姿态,却步恭敬地退出了安仁殿,渐渐消失在李治视线外。

“陛下,泽州那边出事了!”

这时,黄门常侍高路夹着浮尘,跨入甘露殿向李治禀报道。

李治问:“出了何事?”

高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道:“别驾郑元庆被人暗杀了!”

李治眉头一簇,转过身看着高延福,狐疑地问道:“被暗杀了?何时的事,查清楚是谁干的吗?”其实他关心的不是郑元庆被人暗杀,而是,到底是谁杀了郑元庆!这,很要紧!他希望是裴律师杀的!

高路的一句,“裴安石正在派人调查此事!”听得李治龙心大悦。然,在他那张棱角分明,勃勃英气的俊脸上却是不见半分喜色。他思索片刻道:“阿路,去户部让崔成拿出黄金二十两抚恤郑家!再去丽正殿告知皇后,让她吩咐掖庭令赏赐郑昭仪裘皮斗篷一件作为安慰!”

其实,李治并不指望皇后能依照他的话去做,他只是想利用此事再次激起王皇后对郑昭仪的嫉妒。一则可进一步分化关陇内部势力,再则也可利用安慰郑昭仪,保护他心爱的女子在此时能安全。

高路应了声“诺”便退出了甘露殿。

再说裴安石派人调查凶手,此事在某些人看来越发显得欲盖弥彰,贼喊抓贼。虽说,郑元庆和裴安石都是长孙无忌的死党,但两人并不和谐。裴安石看不惯郑元庆卑劣行迹,他认为中书省的翻译史可坦的死,说白了就是被郑元庆害死的,跟长孙无忌等人无关!

是他,坏了长孙无忌的名声!

是以,要说郑元庆的死,就是裴安石一手设计的,除了个别了解裴安石性格为人品行外,便无人怀疑此论的真假了。尤其是褚遂良!

事实果如李治所料,褚遂良真就将裴安石看成了是主使暗杀郑元庆的元凶。郑元庆的嫡母所生的姊姊是褚遂良的妻子,郎舅之情深厚。郑元庆被杀,褚遂良自然恨透了他。

也是因为恨,他平生头一次,十分不满地在长孙无忌面前埋怨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都跟太尉说了多少次,河东裴氏与我关陇士族不是一条心,太尉却不听劝。一味得相信那姓裴的!这下好,郑元庆被他害死了,你可算看清裴安石的嘴脸了吧!”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道:“无凭无据,君如何断定是裴安石所为?”

褚遂良唾沫横飞道:“如何断定?这不是沙弥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就郑元庆助我买到史可坦府邸一事,裴安石早早晚晚地絮叨,谩骂臣包庇妻弟,说郑元庆欺男霸女不得好死。先前在京城,妻弟有太尉罩着,又是陛下的内侄他不敢出手。如今,郑元庆成了他的下属,他想要借此机会报复还不容易?哼,我早就看不惯裴安石这厮了!”

长孙无忌端起案几上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唇边轻轻抿了口,一面吹着气儿一面道:“登善别太激动了。此事真伪还未可知,我等须稍安勿躁以免被宫里的那位又使出让我等意想不到的招数!”

言至此处,他放下了手里的耳杯看着义愤填膺的褚遂良道:“以裴安石的性格,即使他再如何厌恶郑元庆,也不会采取暗杀这等手段!再说在泽州,裴安石在泽州半个人不熟悉,谁还值得他栽赃陷害,找谁背锅?”如此长篇大论,听得褚遂良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反正,他恨透了裴安石,无论长孙无忌如何巧舌如簧。郑元庆是他妻弟,裴安石杀了郑元庆,就是他褚遂良的仇人!这个仇恨,他是必然会报的!

正愤然想着如何报仇,耳畔传来长孙无忌一番警告似的规劝:“裴安石可不是寒门小户出身的科举竖子,他是河东郡中眷裴氏后裔!且不说,如今还未曾有证据说,郑元庆的死跟他裴安石有关。即使真如你所料,就是他裴安石杀的。你亦无法将其如何!”

褚遂良咬牙恨恨地问道:“为何?”这还是他第一次丢弃伊人小鸟的顺从,变得像只被老鹰叼去雏鸡的母雉般,凶狠地拍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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