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末,李治苏醒时,见武昭仪亦醒了。见她正睁着水灵灵的鹿目惊讶地望着自己,他不禁哧得笑了起来,笑声爽朗颇有磁性,十分悦耳。李治笑得开怀,坐起身弯起食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刮。
“九郎何时,何时…”
“昨夜子时回来的,见你睡了就不曾让人叫醒你。如何,昨日与库狄娘子聊得开心吗?你都有五个月的身孕,还能跟她切磋舞艺?”
武昭仪笑得灿烂,兴致盎然地跟他说起昨日趣事道:“甚是欢喜!我等很是投缘,这库狄娘子别看是半个胡女,不但会跳胡旋舞,在书法上亦有些造诣。她说,她家裴明府亦颇通文墨,书法极妙!”
李治微微皱眉问道:“库狄这个姓氏倒是少见,不是汉人吧!”
武昭仪笑着摇头道:“混血女。其父为鲜卑库狄氏,母亲也是胡汉混血,籍贯在西州属于高昌故地。她倒是在中原汉地生长!因母亲去得早,父亲娶了继室曹氏,又生得一男一女。库狄娘子说,汉人重农抑商,大唐又是极讲身份门第的。原说她这般混血胡女,不要说给裴行俭做正室了,即使做个侍妾也是痴心妄想。裴明府不顾临海长公主和族中人反对,找了他母亲卢氏母舅认了大娘做义女,抬升了她的身份,在求亲上做足了六礼。这才将库狄大娘娶回家!”
如此一番讲述,像是吊起了大唐天子的兴趣。
他眉峰微蹙问,一双凝视着武昭仪星眸中,闪烁着探究的辉芒:“那,她可有跟你说,她和守约是怎么认识的?”
此时,听着武昭仪的详尽介绍,李治转动着眼珠,翻腾着脑海揣测着:胡女,裴行俭居然为了娶一个胡女不顾家族反对,大费周章抬高她的身份。看来,这库狄氏在他心里的位置非同一般啊!倘或这胡汉混血女子真与曦月投缘,倒真是争取裴行俭绝对忠诚的好事!
思索间,又听武昭仪兴致盎然得继续道:“库狄大娘说,她与裴明府只因一次买卖在西市偶遇相识。裴明府擅长书法,库狄大娘擅长绘画和刺绣志趣相投,又相互赏识就这么一来二去地好上了。”
李治听着,不由得击掌笑赞了一声儿:“好一个裴守约!如此韬略不凡,行事不落俗套又毫无门第歧视,有主见不畏强权,制衡左右必有轻重,见招拆招竟,还有赏识鉴人的本事是个人才啊!”
武昭仪颔首,深表赞同。
只是,她却更看重夸赞裴行俭的人。并非只是因为爱,更有佩服和崇拜。她凝视着李治,声音娇甜悦耳:“九郎所言甚是!这裴明府果然不同凡响,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再难得的人才,也得生得逢时!汉朝的武皇帝曾在他的《求茂林异等令》中说,‘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他裴守约是非常之才,却更需陛下这般非常之君发现擢拔方能立非常之功!”
一番话,听得李治津津有味。眯起眼尾上扬的凤眸凝视着她,嘴角弯起,勾勒出一抹赞赏宠溺的笑弧,眉眼处也满是欣喜的笑意。这痴女子,如今吸引他的,不仅仅是倾国倾城,遗世独立的娇美面容和能歌善舞,更因她知他,懂他,他们的心总是想到了一处!
这才是他李治的女人,与其他妃嫔完全不同!
李治凑近了她,柔情蜜意地吻了下她樱桃似的柔嫩小嘴儿,直羞得武昭仪小脸绯红,心却似是掉进了蜜罐子里。
思想至此,武昭仪不由得咯咯一笑。
“笑甚?”
武昭仪老老实实将适才所想跟他说了,引得李治亦大笑了起来。说笑过后,武昭仪亦不使唤婢女进来,而是亲自为李治梳理好了发髻,扎了一条与他中衣同色的发带。继而,取来他的佩剑双手呈给他。
早膳时,因李治的恩典,裴行俭的妻子库狄氏得以与他们共进早膳。这还是库狄氏,一个西市的胡商之女头次见到大唐的天子,行动言辞不免有些拘谨,竟连看一眼李治的勇气都未有。是以,直到李治由武昭仪伺候着去早朝,她都没有看清大唐天子到底何等相貌。
李治却看清了她的相貌,与中原汉人女子果然不同。美则美矣,却有一种胡人特有的野性和泼辣,不像他的月娘这般娇美温柔。
他笑笑,心想这裴守约的喜好,还真是与众不同!
李治下放裴安石为泽州刺史的制书,从尚书省发出后,裴安石即使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亦只能遵循而行,回家准备赴任的行囊了。
五年,皇帝就从事事处处受制于关陇门阀士族的傀儡,渐渐变成了如今杀伐决断的专制统帅。这一切看似突然。其实,看明白了,这便是皇帝早已在五年前就布下的一个局,甚至更早!
想想,皇帝当初借着太尉的刀子杀了荆王等人,又以举行射礼比赛为由,将查抄的反贼为谋反所备武器拿出堂作为奖赏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裴安石就觉得背上冒出层层冷汗,心像掉进了冰窟里。
现在回忆起来,他都觉得害怕,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一声儿“阿郎,娘子”将裴安石从惶恐和不安,郁闷的沉思中拉了回来。裴安石转脸看着那家仆问道:“何事?”
家仆躬身,再度给他们夫妇行了个礼道:“河东郡公和长公主带着些许族人来了,说是要为阿郎和娘子践行,现下已到了坊墙外了!”
裴安石夫妇两儿闻言,心不由得“咯噔”了下,异口同声道:“他等前来有何贵干?”话语明显带着些许敌意。
临海大长公主是属于西眷裴一族,先前族长是高祖的开国功臣裴寂。而他裴安石,是中眷裴的长房长孙,比二房的裴行俭和裴行俨年岁资历都要大许多。尽管,他与裴行俭一向面和心不和,巴望着临海大长公主能把这个家产争夺潜在威胁,归到西眷那边。
谁知,这临海大长公主,竟是个比裴行俭还让他头疼的人。这女人竟想以抚育了孤寡的裴行俭兄弟为由,要中眷裴讲恩义。说白了,就是惦记上了中眷裴在关中和河东地区的田地,封邑和店铺等产业。
故此,听闻这两口子竟然在此档口带着西眷族人来,说得好听是来送行。说得实在些,真不知他等安得什么心!想到这里,裴安石咬了咬牙,斜着眼没好气地吩咐道:“就说陛下将我宣召进宫了!”
话音刚落,那仆人还未来得及应诺,一道清亮的中年女声贯穿裴安石府邸的客堂中:“即这般不欢迎我等,话也该说得圆润些个,哪有你这样直接了当的?难不成是要与西眷裴氏决裂了吗?”
随之,便见临海大长公主拖着长长的裙尾,摇着孔雀羽毛扇子端庄地穿过回廊,在玄关处脱了鞋进了客堂。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西眷裴的族人和她的丈夫驸马河东郡公裴律师,儿子裴安禄和裴安庆。
瞧着这副阵仗,裴安石心中莫名地有些慌乱与心虚,但仍强装镇定,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话音刚落,河东郡公的一名庶女皱着眉头,语带责备却仍不失礼数地说道:“裴安石,你莫要任性。你族兄自幼在我母亲身边长大,母亲待他如亲出,他亦对家族多有贡献。先族长世子裴守约向来敬重母亲,家族上下也都遵循长幼之序、尊卑之道。你如今这般态度,实在有失体统,难道连家族的和睦与规矩都不顾了吗?”
只听“啪”得一声儿,裴安石的妻子崔氏拍着面前案几,嚯地站起身。因起身太猛不小心踩着自己的裙尾,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没跌倒。纵然如此尴尬,崔氏依旧不忘争执:“裴守约是你娘养的,又不是我家阿郎是你娘养的。尔等耍威风装长辈养母,倒是有本事去长安令裴守约家耍去,屈尊寒舍算什么?欺负我中眷裴没人了!”她粉面含春威不露,又端着大义凌然之态,看得一众西眷裴族人皆蹙眉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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