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人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而且是悄无声息地变化。杨占全也一样,才半年的功夫已经不再是春天那时候的杨占全了,和秋天的庄稼一样“成熟”了。杨占全的脸阴沉沉地,略微抬头似看非看地扫了李文翰和王振岭一眼,接过记工单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就递给了钱有利,至于上面写得什么,他根本就没看。

钱有利从分麦子的时候和赵金芳大吵大闹一场了以后,赵金芳那寸步不让的架势,无时无刻不让他如芒在背寝食不安,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把赵金芳碎尸万段。还有张忠良,由于自己一时大意说错了话,就趁机和大成把自己耍弄了一番,让他丢尽了脸出尽了丑。他咬牙切齿地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可是,他搅尽了脑汁也没有琢磨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来。直到听说李文翰要回来了才不由得为之一振,觉得一雪前耻的机会终于来了,心想你李文翰不是挣了很多工分和钱吗,钱你已经拿到手了,老子没有办法让你吐出来了,但是,老子让你的工分入不了账也白搭。让你明白,你让老子一时不痛快,老子就让你一辈子不好受。你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也要把你整得像三孙子一样抬不起头来,是虎得卧着是龙得盘着,休想有出头之日。

李文翰回来后,钱有利每天一大早就到办公室等着李文翰来报记工单。又过去两三天了,李文翰还没有露面,钱有利不免着急起来,心想:他妈的,看来工分没少挣钱也没少捞,所以才这么沉住气。你他妈的也不想想,在没过老子这一关之前,一切都是零。

善良的人和邪恶的人,虽然在为人处世上都各自有各的不同的想法和做法,但是,却在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上绝对一致,善良的人不管做了多少善事都认为是应该的;而邪恶之人,不管做了多少恶事也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甚至比做善事的人还理直气壮。

钱有利拿着记工单,故意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漫不经心地看,本来是想用这种办法让李文翰和王振岭摸不清是咋回事而提心吊胆,一看两个人居然挣了那么多工分,不由得大吃一惊。

“李文翰,你们俩总共才出去一百八十六天,别说还有刮风下雨天干不了活的时候,就是天天干也不可能挣这么多工分!”

“两个人挣了多少工分多少钱?”杨占全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半年挣了将近一年的工分!至于挣了多少钱,记工单上虽然没有写,肯定也少不了!”

刚开始,杨占全虽然对李文翰和王振岭既挣工分又挣钱心里很不平衡,但是,并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挣了多少工分多少钱。钱有利一说半年挣了将近一年的工,钱也肯定少不了,脸色立刻变了。不过他很清楚,记工单是真的,不管两个人挣了多少工分,也都是真的不是假的。李文翰没有胆量造假,其实也没办法造假。而且,整个工程在管理上、劳动报酬上也不会是一个县一个样,一定是统一的,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是,杨占全觉得自己是社长,辛辛苦苦的干一年,加上补助,不仅没有李文翰挣得多,连王振岭都赶不上,实在是太离谱了,自己太冤枉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杨占全思来想去终于得出来了结论:首先,肯定是总指挥部的定额定得太低了;其次是带队的王队长是个白面书生,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耍笔杆子伺候县长,其他的啥也不懂,结果管理和把关不严,让李文翰和王振岭钻了空子。另外,也不排除李文翰通过贿赂,让姓王的给他多填报完成的土方量骗取工分;再就是自己失误了,最初定的报酬太高了。不用别的,如果每天给他们十分——哪怕是十一分呢,再把下雨阴天不干活刨除去,他俩也不至于挣这么多工分。

杨占全虽然这么想,但是,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拿不到桌面上去,所以想看看再说,没有立即表态。

“杨社长,工地上实行的不是卯子工是定额,这些工是按照完成的土方量核算出来的,钱是超额完成任务的奖金,是国家给的,和工分没关系,和社里也没关系。记工单是县指挥部开的,上面有指挥部的大印,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县指挥部,也可去问其他的民工,工地上有没有这样的规定,俺俩是不是真的超额完成了这么多任务,记工单上的工分有没有作假!”李文翰十分平淡地说。

“问什么问,俺不管工地上按啥记工,记工单是谁开的,俺只认社里的规定!记工单上的大印,对俺钱有利来说都一文钱不值!”钱有利蛮横地说。

“钱有利,俺早就料到你会利用你手中的权力刁难俺李文翰、打压俺李文翰!你可以不把指挥部放在眼里,但是,你改变不了事实,枉费心机!”

“李文翰,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是啥新鲜玩意!你是有力气,你再有力气,就算工地实行的是定额,你也不可能半年整一年的工分!不要以为有姓王的护着你,你说啥就是啥,你想咋办就必须咋办!俺钱有利天生的秉性——不信邪!不管你有多硬的后台,俺全都不在乎!至于什么红旗手,哪玩意俺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钱有利,你还能卑鄙到什么程度!王队长护着俺?他是咋护着俺的?在什么事上护着俺了?别说一天干两天的活,最多的时候俺一天干了三天的活!说什么你压根就没有把红旗手放在眼里,其实你不是不放在眼里,而是比谁都想得到它!只可惜,你没有那个本事,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你要是不服气,不管啥红旗,你出去扛一个回来让大伙看看!到时候不管你挣多少分,俺李文翰绝对不眼红!都不待说一个不字的!钱有利,你虽然也是个男人,可你没有男人的血性!”

“李文翰,你少拔梗梗!里面肯定有问题!”

“有问题?那你说说有什么问题!”

“不是定额定低了就是里面有私弊!你不要以为城关村没有人在场,你想咋说就咋说!”

“钱有利,再多的废话都没有用!你要是认为定额定低了好办,咱现在就去试试,看看你一天能推多少土!俺也让你看看,李文翰一天能不能干三天的活!不过,有一点必须给你说清楚,在工地上推土不是在平地上推,而是往几丈高的大坝上推!俺不和你计较,你可以在平地上推。你先推,等你推完了俺再干个样给你看看!让杨社长做个见证,怎么样!”

钱有利没有吱声。

“钱有利,你不敢!不是俺李文翰瞧不起你,就是在平地上,你即使把吃奶的劲都是出来,一天也干不了俺半天干的活!而且,用不了半天就把你累趴下了!你可以胡说八道,但是,改变不了事实!”

“李文翰,不管你咋污蔑俺钱有利和钱家,你以为你用打赌的办法和俺叫号,俺就害怕了?”

“李文翰,不管你咋挖苦俺钱有利,俺坚持的是原则,维护的事集体利益,俺于心无愧不在乎!想让俺放弃原则,是白日做梦!”

“钱有利,俺本来犯不上跟你说话,可你就是非逼着俺跟你说话不可,好吧,那咱就说道说道吧!钱有利,如果按你们当初定的,俺本来可以一天不落的全记上,可俺李文翰天生不是那种爱贪占小便宜的人,别说少出力多挣分的事俺李文翰不会干,弄虚作假、虚报冒领、投机取巧的事,俺李文翰连想都没有想过!告诉你钱有利,如果按照社里当初出去一天算一天的规定,俺一天不落的全记上是理所当然的,不犯法!钱有利,你可能不知道,刮风下雨天不干活也算出勤,不光咱们村是这么规定的,指挥部和其他村也都是这么规定的!指挥部还规定,有病不出勤也照样记工。可俺没有那么做,不管什么原因不出勤,俺一律都没有记工。你可能纳闷为什么,因为俺李文翰不愿意占便宜,那样做俺嫌寒碜!再说了,俺有的是力气,用不着贪图那点小便宜!钱有利,你自从当上会计,不是不给俺记工就是少给俺记工分,哪次不是找你好几次你才给俺补上!有的时间长了,你死不认账,俺不得不吃哑巴亏!分东西的时候,哪次都少给俺!你不但这样对待俺,对那些你看不上眼的老实巴交的社员,也采取各种各样的办法克扣人家,让人家有苦难言!反过来,你对你们自家人是如何做的?费尽心思地多记工分多分东西,不止一次地侵占集体利益,你就这样坚持过原则和维护过集体利益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也不想想,你那点小聪明小手段能瞒得了城关村的几百口人吗,其实你是自作聪明,最愚蠢最可笑的人!”

“李文翰,你…你…”钱有利气得都要疯了。

“钱有利,没做亏心事不怕夜半人敲门。你大喊大叫,证明你心虚了,害怕了!”李文翰不想再和钱有利犯口舌了,对杨占全说道:“杨社长,工分的事俺跟他钱有利说不着,他也管不着!县指挥部不光王队长一个人,俺李文翰和王振岭在工地上是咋干活的,有没有劣迹,有没有弄虚作假骗取工分,你可以去问问其他领导,也可以去问问其他民工!”

“李文翰,总指挥部是有规定,但是,社里也有规定。有些事情当初没有想到——话又说回来了也不可能想到,既然出现新情况了,又有不同的意见,只好重新研究了。至于研究完了是什么样的结果,取决于大伙的意见。”杨占全毫无愧色地说。

“杨社长,你这么说让俺太失望了!社里虽然也有规定,但是,是社里的规定大还是治理黄河总指挥部的规定大?到底应该谁服从谁!另外,你们最好仔仔细细地算算账,看看俺俩到底应该不应该挣这些工分,俺挣这些工分损害没有损害合作社的利益,不把问题弄清楚咋研究?能的得出合理的结论吗?”

“账都明明白白的摆着呢,还算什么账?”

“杨社长,算什么账?看来你的想法和钱有利一样了,你不说,俺只好自己说了!首先,上级下达的民工指标是三个人,任务也是三个人的任务,而且是必须完成的指标。如果完不成任务,不是把任务转下一年就是转到其他民工项目上去。任务是省下达的,工分有合作社负担,应该承担三个人的工分。咱城关村只去了两个人,俺俩完成了三个人的任务,难道不应该挣三个人的工分吗?俺俩给社里增加额外的负担了吗?社里吃亏了吗?社里不仅没有吃亏,还得到了上级的表彰,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何况,全县唯独咱城关村没按要求出民工,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如果再因为没有完成任务受到处罚,县里的领导和其他合作社如何看咱城关村合作社!如何看你杨社长!咱城关村的脸面何在!再者说了,工地实行定额家里也实行定额,为什么在家里多挣是合理的,而在外面就不合理了!有人是有意见,那也得看提意见的是什么人,提的意见合理不合理!你不是不清楚,有的人提意见是别有用心,这样的意见不仅不能当作重新研究的理由,而且应该公开批评!否则,正气何在?正气得不到发扬,恶劣的歪风邪气就会更加猖狂,你如何管理合作社?杨社长,你不糊涂,你不可能看不出问题来,为什么还坚持研究?”

“李文翰,你别揣着明白装疯卖傻!什么社里的规定大还是总指挥部的规定大,你这是用总指挥部压合作社!不管衙门口大小都得以理服人,社里的规定并没有说既可以挣工分同时还可以挣钱,你又挣工分又挣钱合理吗?不合理就得纠正过来!”钱有利说。

“钱有利,社里的规定确实没有说既可以挣工分同时还可以挣钱,但是,工分是工分钱是钱,它俩是两码事!而且,钱是国家给的,与社里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什么权利干涉!你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既想克扣俺的的工分又想克扣俺俩的钱,你忘乎所以痴心妄想!”

“李文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俺也只好明说了,要钱就不要工分,要工分就不要再要钱,你想要工分就把钱交出来!如果不交的话,年终分红的时候扣你们的钱!”

“钱有利,俺俩起早贪黑地把任务完成了,你不仅卸磨杀驴,还要让俺俩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恶毒的人来!钱有力,俺王振岭就是拼上命也要和你斗到底!”王振岭也大怒。

“王振岭,你们起早贪黑为的是多挣工分多挣钱!并不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没人领你们的情!还要和俺钱有利拼命,拼吧!俺钱有利要是皱皱眉头就跟你的姓!”

“姓钱的,俺仅仅是为了挣工分吗?你见过黄河发大水吗,没见过吧?别说一天给你十二分,就是一天给你十二个金元宝你敢去抗洪吗?就你这小样的,非吓得你尿了裤子不可!钱有利,俺知道不光你一个人眼气,和你有一样肮脏想法的大有人在!不管有多少人眼红都没有用,都改变不了总指挥部的规定!不过,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俺改变主意了,刮风下雨天的工俺不能不要,都给俺一分不少给俺补上!”李文翰说。

“杨社长,俺们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老百姓,无权无势,不敢偷也不敢抢,想贪污又没那个条件和权力,全靠挣工分养家糊口。俺也没有啥觉悟,俺干活就是为了多挣工分。你们呢?你们干活不也是为了挣工分吗?你们自己算算,一年三百六十天,实实在在地干了多少天的活?你们哪管在办公室里坐着都天天有补助合理吗?既然你们当干部的比俺老百姓觉悟高,你们咋不少要补助或者不要补助呢?别嘴上会气光捡好听的说,也干点实实在在的事让社员看看!”王振岭说。

“王振岭,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是社员,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是,我在对你说一遍,还是刚才的意见,对于不同的意见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件事必须提交管委会讨论!”

“提交管委会讨论?当初定得劳动报酬是谁定的?难道不是管委会吗!杨社长,管委会当初是咋讨论的,都做了哪些规定,社员们都清清楚楚。现在都睁大眼睛看着你呢,如果这件事处理的不合理,不仅会让社员笑掉大牙,而且,谁还相信你和管委会!杨社长,俺明人不做暗事,有句话俺得当面对你说清楚,你们如果不兑现当初的承诺,俺只好去找县领导了!到时候,你可别说俺不讲情面去告你们的状!”

“你要是这么说,俺也不得不告诉你,水流千遭归大海,你无论找谁,最终还得由社里解决!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闹僵了,不然,最后闹个鸡飞蛋打,可没有卖后悔药的!”杨占全威胁道。

“杨社长,你太小看俺了,俺从来不吃后悔药!你们明目张胆地玩弄人,俺蒸馒头不是为了吃馒头,而是为了‘争’口气!而且是你们逼得俺不得不这样做!杨社长,实话对你说吧,俺可以不要工分,但是,俺不能不要这口气!为了挣这口气,哪怕是碰的头破血流,鸡飞蛋打也在所不惜!杨社长,你别忘了,城关村还没有大过县政府的人,县政府也不会不主持公道的。水流千遭归大海不假,城关村合作社不是大海,再大也大不过县政府!”

“李文翰,你威胁谁啊?你不就是仗着有姓王的给你撑腰吗!姓王的不过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什么民工队的队长,也就是一个跑龙套伺候人的小衙役,有屁用!你愿意咋告就咋告,愿意找谁就去找谁,俺等着你!”钱有利说。

“钱有利,俺李文翰虽然没啥本事,但是,俺脊梁骨硬,从来就没有指望别人给俺撑腰!长这么大全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靠自己的德行立世!可你呢,你算个啥啊!这些年来,你不就是仗着你老子和你哥给你当后台,才敢横行霸道的吗!如果没有他们,你连癞皮狗都不如!钱有利,俺李文翰不是泥巴,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你想捏成啥样就捏成啥样!告诉你,你们如果不按上级的规定给俺报酬,俺就找总指挥部去,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和你们斗到底!”

“好啊!你如果有章程就让上级把俺钱有利的会计撸了好了,最好能把俺送笆篱子去!可惜,你没那个章程!还要去找总指挥部,总指挥部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不知道吧!你吓唬谁啊!”

“姓钱的,你说错了,你也许知道也许你不知道,好几年前俺就去过BJ!不仅去过BJ,而且还在BJ上过班!俺不信找不到总指挥部!可你呢,你知道金县有多大吗?你走出过金县半步吗?钱有利,旧社会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要是在旧社会,俺是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可现在不是旧社会,人民政府也不是旧衙门,人民政府不会护着那些横行霸道欺压老百姓的人!你要是不按照县指挥部开的记工单给俺记工办不到!”

“钱有利,老话说得好:人一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连皇帝都轮流坐,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合作社的会计!说不定那一天坐在这屋里的就换了,你去干啥还不一定呢!”王振岭说。

“杨社长,俺可以等,但是,不能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啥时候告诉俺结果?”李文翰问杨占全.

“那可说不定,啥时候研究完啥时候告诉你。”

“那不行!当初俺出民工三天就走了,俺也给你三天的时间,第四天必须告诉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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