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冬至就是腊月初八了,关中地区腊八习俗是要吃一顿腊八面。

陆家村属于关中渭北一带,这里的腊八面是用黄豆、苞谷糁、红豆、花生等熬成稀粥,然后放进去切成小块的薄面片或者是手擀面,再配上用蒜苗、豆腐干、胡萝卜、木耳、鸡蛋、黄花菜等炒成的臊子。

都说这腊八面是为了纪念佛祖受过的苦难,然后还有一种驱邪避祸的作用。但是陆孝平更喜欢腊八面的另外一层含义:面代表长寿,腊八代表团圆。所以腊八粥更应该是长寿团圆的意思。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沉寂了一年的人们有多喜欢热闹,蛰伏了一个冬天的人有多热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会洋溢出开心的笑容。杀猪的,蒸馍蒸包子的,打扫屋子的,走街串巷聊天的,敲锣打鼓闹腾的......

最喜欢过年的当然是孩子们,过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当然了,还有男孩子们最喜欢的鞭炮了。

临近过年,所有的男孩子都会缠着家长给自己买炮,有死皮赖脸地上打滚的,有软磨硬泡强拉硬拽的,还有一言不发跟在你屁股后面不走的。小孩子们的心意,大人怎么会不了解呢,于是便总会在经受不住折磨的时候喊出一句:“起来,走走走,烦死了,也不知道你是先人还是我是先人。”然后带着孩子去买上一串或者几串的鞭炮。

等到鞭炮到手,就不管你是不是老子了。拿起就跑,边跑边把鞭炮拆成一个一个的,装进裤兜里,掏出从父亲爷爷那里偷来的香烟,或者干脆用麦秸点一堆火,找一根干透的树枝或者是棉花杆点燃。左手拿着,用嘴吹旺,右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炮,点燃,扔到空中,“叭”的一声响起,然后继续,吹旺,点燃,扔掉......就这样的动作,只要兜里还有,这些孩子能玩到不回家吃饭。

陆老七和陆老四蹲在村口的土堆上,抽着旱烟,看着热闹到停不下来的社火人群,眼里也满是羡慕和向往。

“老七,你咋不扮上跑一圈去?”老四知道老七也是非常喜爱社火项目的,尤其喜欢踩高跷。

“不了不了,就把位置让给年轻人去吧,我把我的柳木腿子都给老十了。”陆老七抽了一口旱烟,陆老七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踩高跷的高手,各种花活技巧也是十分的熟练,现在年纪大了,过年的时候也就帮大家画画脸谱绑绑腿子,做一些后勤工作。

年前的时候,十兄弟里最小的一个,老十,想要跟着年轻人一起凑凑热闹,奈何自己的高跷早些年当柴给烧了,现在看到年轻耍的起劲,就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想来想来,还是觉得七哥会大方一点。

“七哥,你今年不扮社火的话,能不能把你的柳木腿借给我耍几天?”老十找到正在给年轻人画脸的老七,一脸祈求色。

“咋了?心痒了还是皮痒了?”陆老七一边画一边打趣老十。

“哎呀七哥,心痒了心痒了,多少年不踩了,看到年轻人踩的风风火火的,我心里就像是猫抓一样,我看孝平在敲锣,你在画脸,就来找你了,借我耍几天,过一下瘾就还给你了。”老十甚至已经开始学小孩子撒娇了。

“不借给你。”陆老七故意这样说了一句。

老十顿时像一个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一脸的不开心,哦了一声之后失落的向外走去。

“送给你了。”

陆老十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转过身,有些怯生生的问:“真的?”

“你看你七哥像说话不算数的人吗?我年纪大了,踩不了了,孝平个子太大了,也踩不了,放在家里也只是个摆设。你去我屋里拿去,伯和娘在屋里,腿子就在门口面靠着,我都给收拾好了,你直接拿去用就行了。”陆老七将柳木腿找出来之后,寻思也想装上过把瘾,奈何出门看了一眼全都是年轻了,便想着将这柳木腿给儿子算了,但再一想,儿子一米九的身高,还是不要踩高跷了,便想着将这腿子给送出去,还没想好送给谁呢,老十就找来了,索性就送给老十了。

“呀,七哥呀七哥,我简直都不知道咋感谢了,回头给你买两瓶酒。”说完就一溜烟的跑没了。

陆老七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后辈们画脸谱......

这一年过年要比往常过年热闹太多了,陆家村搬出了尘封多年的锣鼓和社火服饰,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演到正月结束方才罢休,就算是这样,人们还是依然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二月二,这一天龙抬头。

一大早,陆老七来到自家地里看看小麦,窝了一个冬天了,雪也快化的差不多了,零零星星的一些小雪堆,点缀着绿色的小麦地。一整个冬天的没有化的雪,就好像是给小麦盖上了一层棉被,保护着小麦安全度过冬天,不被冻死。

陆老七蹲下身子,用粗糙的黑手拨了拨趴在地上的小麦,虽然还没有焕发生机,但还是能感到一股积聚的能量在叶子里。站起身用怜爱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庄稼。

“今年的小麦,是要丰收了呀。”陆老七自顾自的说着话。

“呀,这不是陆老七吗,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待着,跑地里来干啥?”

陆老七看的出神,正向往着丰收的场景,却被这一声给拉回了现实。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贺老师呀,咋了,领着你女子去哪?”陆老七看到贺老师身后领着一个年纪约有十八九二十左右的女孩,心说这肯定是他的女儿了。

“准备到你屋里找你去。”

“找我,找我干啥?我又不会教书,哈哈哈。”陆老七以为贺老师开玩笑呢。

“找你给我娃打几副家具。”贺老师表明了来意。

贺老师是大队小学的校长和唯一的一位老师,叫贺知顺,女儿叫贺文芳,和陆孝平是同学,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里。由于贺文芳也是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初中三年时间,都坐在陆孝平的前桌。

“哦,娃这是要成家了?”陆老七接过了贺老师递过来的烟。

“是呀,娃从中师毕业,我托人给安排到咱大队小学教书了,我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带六个年级实在是劳不动了,现在我父女两个人,也就轻松多了。”

“那也是,贺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了,是咱大队的活菩萨呀。”

“不敢胡说不敢胡说。”贺老师显然对陆老七的奉承受用不起。

“哈哈哈,你女子是嫁到哪了?”

“没嫁,招赘了一个北山的,我就这一个女子,实在是不愿意把女子嫁出去。”贺老师说完,眼神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女儿。

贺文芳听着两个大人的谈话,双手插在红棉袄的口袋里,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圈葫芦和王八,听到父亲说到自己的婚事,也是羞的低下了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角毫无征兆的流出一滴泪来。

“走走走,屋里说。”

过完春节的二三月间,农活也不是非常的忙,何况是大队小学的校长提的要求,陆老七自然不会拒绝,拉着贺老师就往回走,贺文芳就跟在两人的后面。

“孝平,你贺老师来了,快给你贺老师端板凳倒茶。”

关中八大怪之一板凳不坐蹲起来。那是在相熟的人面前才会有的动作,真要是来了重要客人,那就不能蹲着了,必须得给客人安排坐的。此时的陆孝平正在锯一根杂木,准备解下来几块板晾干备用,一看自己的小学校长来了,赶紧将手里的活给放下,站直了身子问好:“贺老师好。”然后就跑进屋里端出两个板凳放在门口,回屋沏茶去了。

“你看这娃,明明三个人端两个板凳,真是没眼色。”陆老七一看儿子只拿了两个板凳出来,就要回去再拿一个。却被贺文芳给拽着胳膊拦住了。

“叔叔,你快坐,你跟我爸坐下就行,我不爱坐,我站着就行。”

这时陆孝平端了一个茶盘出来,茶盘上有一个茶壶和三个茶杯,茶杯明显是洗过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茶渍。来到门外,用脚踢了一截木桩过来,将茶盘放在木桩上,一起挪到两位长辈面前,先给贺老师倒了一杯茶,再给父亲倒了一杯。

“贺老师,您喝茶。”陆孝平客客气气的样子,显示出对于这个教了自己兄妹三人的老师的尊敬。

“哎呀,孝平现在出息了呀,十里八乡的都夸你孝平做的家具好呢。”贺老师抿了一口茶,有点烫,便又放回茶盘去。

“出息啥呀,当年让好好上学硬不上了,现在只能回家种地当木匠。都对不住贺老师的辛苦栽培了。”陆老七像是在向贺老师倒苦水,又像是在道歉。

“哎呀,可不敢这样说,当工人有当工人的好处,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各司其职,都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哩,不分贵贱不分贵贱啊。”贺老师显然对于个人命运的选择有着更高层次的理解。

“也是也是,喝茶喝茶。”陆老七也不再辩驳,随后两人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天南海北的聊着。

“对了,你说你要给娃做一套家具,是不?”陆老七好像想起了什么。

“嗯嗯,娃要订婚了,想着先把家具给做了,结婚跟前就不着急了。”贺老师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烫嘴的茶。

“孝平,你去把你那家具书拿出来给贺老师看一下,让贺老师选择一下。”陆孝平看到父亲这样喊,连忙跑回屋里,拿出自己买的家具书给贺老师:“贺老师,哪些用铅笔圈着的,都是现在能做的,后面哪些没圈的,还没研究明白。”

“好好好,来,芳芳,你也来看一下,有没有喜欢的?”贺老师向站在一旁的女儿问道。

“我就不看了,我也看不懂,爸你就自己决定吧。”然后贺文芳好像鼓起了一股勇气,对陆孝平说道:“陆孝平,咱们两个在这里也说不上话,你带我在你们村子转转呗?”

贺老师脸上有一丝想要留住女儿的意味,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倒是陆老七大咧咧的说:“对对对,孝平啊,你领着你同学去转转,我跟你贺老师商量商量。”

其实,从贺文芳一来,陆孝平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因为眼前这个女孩子,算是自己从小学认识一直到初中都很有好感的一个女孩。自己从出学校那一天开始,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了,虽然两个村子只隔着几里地,但是单调重复的农村生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一般是不会出自己的村子的。

陆孝平看了一眼贺文芳,现在已经有将近一米七二七三的身高,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穿着红色碎花棉袄,脸上因为冷风吹着红扑扑的,因为当老师的缘故,脸上和手上也没有那么多岁月的痕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陆孝平。陆孝平心里突然窜出一个成语:光鲜亮丽。用这个词来形容此时的贺文芳是在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陆孝平背着手和贺文芳并排走在村里的大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都低着头用脚踢开拦在面前的小土疙瘩小树枝啥的。

“我要结婚了。”贺文芳突然停下来,眼睛里好像含着泪水,却是使劲的挤出一个笑容来。

“嗯,我刚才听到了,你是嫁到哪里?”陆孝平也停了下来,低着头,继续寻找能踢走的一切东西。

“我没有嫁,我是娶,我爸给我娶了一个北山的。”贺文芳颠着脚后跟,用调皮的语气说道。

“哦,你是招了一个女婿啊?”陆孝平听贺文芳说没有嫁时,心里还闪过一丝喜悦,等听完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嗯,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不舍得把我嫁出去,就给我找了一个人。”贺文芳说完,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哦,那也挺好的。”陆孝平好似听出了贺文芳心里的苦。

然后两人就开始继续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村口一个大槐树下面,贺文芳停住了脚步,歪着头看向陆孝平,眼里流波凝转,像是在诀别什么一样。

“其实,上学的时候,我一直挺欣赏你的。”贺文芳开始回忆起以前上学时候的一些事情:“那时候全班就你认字最多,看的故事多,你给那些男生讲故事的时候,我总是偷偷的趴在桌子上听。那时候就在想,这个人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呢,要是以后天天给我讲故事,那该多好呀。”

说完,贺文芳的吸了一下鼻子,有时候,鼻涕是会比眼泪先流出来的。

陆孝平静静的听着,不敢抬头看眼前的女生,他想说你也是我在班里最关注的女生。每次做早操的时候,总是将旁边的同学挤走跟你站一排,有时候手指会不自觉的碰到一起,足以让陆孝平心花怒放,交作业的时候总会将自己的作业本和贺文芳的放到一起,经常上课的时候瞅着贺文芳的麻花辫子走神,就算是从学校出来以后,也会在梦里时不时的出现这个少女的身影。

陆孝平也已经猜到了贺文芳的心思,只是,我是农民,你是老师,我们两个人身份有着天然的鸿沟,而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我父亲一个儿子,你父亲一个女儿,你父亲希望的是入赘,我父亲是万不会答应我入赘。我陆家几代单传了,要是我入赘去了,怕是要将几个长辈都给气死了。

当然了,陆孝平这些心里话都没有讲出来,只是换了一种回答方式:“那时候都是在显摆,其实都是大家知道的一些故事。”

是呀,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就是,有情人不一定会终成眷属,更多的是相忘于江湖。

贺文芳好像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一样,从兜里掏出手来,擦擦了脸,顺带将眼角的泪拭去:“今天有点冷啊,都给我冻流泪了,走吧,我们回去吧。”

这一次,两人不再并排走着,而是陆孝平跟贺文芳错了半个身子跟着。

也许,我和你这一生,注定就差这半步,却永远不能并排。

“你们两个逛哪里去了?贺老师都选好了,等你们半天了。”陆老七并不知道两个年轻人发生的事情,看到儿子将贺文芳带回来了,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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