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买就是不买,要是把你两的棺材都给卖了,你说我以后还在这村子里咋活人。”
陆老七没想到父亲会打起棺材本的主意,顿时火冒三丈。陆老七家几代单穿,每一代的老人差不多都是六十左右就去世了,现在父亲已经五十六了,自己虽然很不情愿,但是不得不做好这一手准备。自己不想让父亲变得和自己的爷爷一样,突然去世之后仓促到连个棺材板都没有。
“咋,我明天就去寻人卖去,我看谁敢笑话你。你爷死的时候是用席卷了埋的,我跟你妈死了以后你也用席把我两一卷,刨个坑埋了就行,要是再懒得刨坑,你把我两扔到北边乱葬坟都行。”陆老爷子是越说越激动。
“好我的爸里,你这不是让人戳我的脊梁骨吗?不管咋说,这棺材你不能卖,你孙子的事,我给想办法。”陆老七说完,气呼呼的站起身,走出门,消失在黑夜里。
那个时候的农村,电灯还没有普遍,到了晚上,有月亮的时候,大地上就像是铺上一层雪白的霜,反着月亮的光,甚至有时候会亮如白昼。可若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那就是漆黑一片,那种黑像是一种粘稠的黑漆,一旦走进去,就会被吞噬,就会消失掉。
父亲和爷爷的对话,陆孝平听的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八口人现在挤在四间破房子里,其中两间还是以前的杂物间改的。
“娃,还在生你爸气哩?”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来到了陆孝平身边,坐在炕沿上,摩挲着陆孝平的额头。”
刚才父亲和爷爷争吵的时候,母亲和奶奶也在旁边,但是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她们也知道自己一来说不上话,二来帮不上忙,就只能任由父子两个在那吵半天,这会不吵了,奶奶在劝解爷爷,母亲则是来劝解陆孝平。
“我本来没有生气,家里的情况我知道,我没有硬要,但是他不应该用地里活多来当借口。”说完,陆孝平委屈的开始呜咽。
“娃,你要体谅一下你爸,你看咱们村其他家,虽说都是自己人,但是哪个不是兄弟几个,有活一起干,有事一起上,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想给这个家挣个一二三来,但是那些年年景不好,你爸啥活都干过,啥苦都吃过。年轻的时候,那些个本家的兄弟欺负你爷弟兄一个,笑话你爷生一个儿子,你爸为了这些可没少打人,也没少挨打,你看现在村子里你爸这些个弟兄们,是不是很少有跟你爸说话的?就是因为你爸年轻的时候把人得罪完了。你爸现在闲的时候想打个牌啥的,都得跑到老远去找别人。”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我现在不也是兄弟一个吗,我看他们谁还敢欺负我爷。”陆孝平听到爷爷年轻时候被欺负的事,也是很气愤。
“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一个个的年纪都大了,慢慢的关系也缓和了,你看现在你爸出去,那些个弟兄们也开始跟你爸说话了。唯独就是那个陆老三,仗着自己生了四个儿子,到处耀武扬威的,不光没把你爸放眼里,把他亲哥,陆老大都没放在眼里。”
“这事我知道,我三爸那几个娃,可没少被颜萍揍,回去还不敢给三爸说,把人能笑死。”
陆孝平想起上学的时候,三爸那几个孩子,总是在自己和妹妹背后喊父亲的外号:狼背娃来背娃,只能背一个牛牛娃。自己有时候也会冲上去揍他们,但是因为她们兄弟们,自己往往都是最吃亏的那个,但是二妹不一样,按住一个就是使劲揍,手里有啥用啥,边上有啥拿啥,往往将他们兄弟几个撵的四处乱窜。
“你们兄妹几个的脾气都跟了你爸,你还好点,知道收敛自己的脾气,萍萍就不一样了,完全跟你爸年轻时候一个德行,婷婷很少跟跟人打架,但也是倔驴一个,要是哪次没考好,回来就恨不得把那卷子给吃了。”
陆母说起自己的几个孩子,虽然是在数落的语气,但是难掩激动和骄傲。是呀,自己的家虽然穷困,但是一直都很和谐,孩子们虽说都有不听话的时候,但是对待家里的长辈孝顺有加,对待村子的长辈,也是和和气气。在这一点上,几个孩子可是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同。
“好了,你也不要生气了,慢慢来吧,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想好好做个木工,所以你爸应该能理解你的。你去找找他,跟他好好说说。实在不行,咱们玩几年买也行。”母亲就那样一边坐在炕沿上,温柔的劝解着陆孝平。
“好,我去找。”陆孝平从炕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去找父亲了。
陆孝平在村子里挨家挨户了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父亲,心里盘算着父亲会去哪里,突然他想到一个地方,就赶忙小跑着过去。
一座废弃的砖瓦窑,承载着陆孝平这一代人童年的记忆,此时陆老七,就蹲在砖瓦窑的前面,像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哭诉,又像是在向陆孝平忏悔。
“爸,你咋在这,我找你半天。”陆孝平来到父亲身边,跟父亲一起蹲在砖瓦窑前面。
“怪你爸不?”陆老七语气和气,甚至有一丝讨好,这种语气,在一生要强的陆老七嘴里,很少很少。
“不怪了,是我太自私,完全没有考虑家里的情况。”
“不怪你,怪你爸我没有存下来钱,怪你爷啥都不会,庄稼都种不好,怪你奶奶没多生几个男娃,怪你老爷没给咱留下点值钱玩意。”陆老七把自己先人全怪了一遍。
“哎呀,爸,你不要生气了,电刨子不要了,我也不学了,我想好了,等秋收以后,我开始做豆腐,咱们冬季卖一冬天的豆腐,到明年春天了,咱们就能修房子了。”
“我娃有主意,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我也想好了,房子咱们先不修了,等秋收以后,留下够吃的,我再去借点,给你把这电刨子一买。以前我让你上学你不上了,现在你要学木工,我要是再不支持了,将来你老了,给我孙子说,你爷没给我买电刨子,导致你们现在都是穷娃子。这不就成咱们现在这样了吗?”
陆老七一个人在砖瓦窑前思前想后,房子可以先不修,大不了自己把杂物间收拾收拾,自己睡到里面去。孝平二十了,再过两年就得结婚了,到时候人家说你这娃要手艺没手艺,要房子没房子的,就更不好说了。再说了,自己也从收音机上听了些新闻,说是要慢慢恢复什么市场经济,要什么改改开发的,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懂,但是有一个信息自己还是记得的,那就是商品可以慢慢的自由交易了。到时候父子两个一起做些家具什么的,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正想的美滋滋呢,孝平就来了。
“爸,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要学木工的,我是真心喜欢的,你看这是啥?”陆孝平掏出了自己珍藏近十年的木头壳子枪。
陆老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留着呢,我娃有心,爸会支持你的。”
就这样,一段关于学不学木工的事情就这样完美解决了。从这一天起,父子二人是村里起的最早的,也是回家最晚的,父子二人将自家十几亩地的草拔的干干净净,浇水,施肥,一样不落,整个陆家村甚至方圆数十里,就数陆老七家的苞谷长的好,看着自家地里的苞谷长势喜人,一行行一排排,整整齐齐,陆老七就像是一个得胜的将军一样,耀武扬威。
时间来到了七月,由于长时间没有下雨,地上又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走在上面如同踩在土黄色的面粉里一样。狗子们趴在阴凉处,舌头吐在外面,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人们都不呆在屋里,都找一个通风的阴凉的树荫或是房檐底下铺上一张凉席,或者干脆就是光着膀子躺下。太阳好似在故意耍顽皮一样,就是使劲的晒使劲晒,不知疲倦。
地里的庄稼也因为长时间的不下雨,处于饥渴的状态。苞谷叶子发黄卷曲着,大豆叶子耷拉着,棉花骨朵干的提前开了花,这一季,注定不会是一个丰收季了。
就在所有人都放弃了这一季庄稼的时候,有一家人,没有放弃。
陆老七的父母二人在井这里不停的绞着辘轳提水,陆老七的媳妇带着两个女儿在地里一棵一瓢,一瓢一棵的给苞谷浇水,而陆老七和陆孝平,自然承担起了负责运输的任务,父子二人步履不停,一担一担,没有停歇过......
陆老七有一句话,人勤地不懒,你敬地一尺,地就敬你一丈。
在近四十多天无雨的狂晒之后,太阳公公估计也是累了,躲进厚厚的云层里睡觉去了。这一天,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顷刻间倾盆大雨,被晒的退了好几层皮的人们,发疯似得跑进雨里,蹦着,跳着,欢呼着。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这下庄稼有救了。
陆老七一家看着屋外的磅礴大雨也是欢喜的不行,至少,不用再一担水一担水的救庄稼了。
大雨下了也就十来分钟,但是足以让饥渴的大地喝一个饱。
大地的西边升起一道彩虹,天空蓝的像是刚涂抹的油画,大地上的植物们在近似疯狂的一顿喝水之后,也焕发了生机,骄傲的向太阳向天空向大地向人们展示自己的身姿。空气清新,景色宜人,美的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心生憧憬和向往。
人们踩着泥巴,淌着泥水,奔向自己的田地,看望那些近乎已经的放弃的庄稼们。
陆老七也要去看,被父亲拦了下来,说出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你付出了,你心里是有底的。就不用跟着去凑热闹了,招人嫉妒。”
陆老七哈哈一笑,径自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吧嗒着嘴,和来来往往奔向自家地里的人们,打着招呼。
陆孝平想了半天,才想通爷爷这句话的意思:都是种地的,在庄稼需要我们的时候,只有我们家没有放弃庄稼,一担水一担水的担,一瓢水一瓢水的浇,帮助庄稼度过了干旱。如今天降甘霖,对于别人家的庄稼来说是雪中送炭,对于自己家的庄稼来说,那就是锦上添花了。不管怎样,这一季的庄稼,肯定是自己家的收成最好了。想到这里,陆孝平也是不自觉的笑了。
平淡的生活如同一瓢刚出井的水,渴时就是救命良药,不渴时就是一瓢井水。
时间来到八月中旬,这一天,快到下午饭时间,陆母让陆孝平去村东头找父亲回来吃饭,刚准备出门的时候,自己的大舅带着自己的大儿子来了。陆孝平不敢怠慢,也不去找父亲了,赶紧带舅舅进门坐下,舅舅好像有什么很着急的事一样,拉着陆母就问陆老七在不在家,在得知陆老七不在家之后,就准备带着儿子离开了。
陆老爷子看到了,赶紧叫住了:“这娃,你有啥事你说嘛,你不说我们咋知道?”
大舅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好像鼓了很久的勇气:“叔,是这样的,娃考上大学了,国防科技大学。你也知道,家里有点负担不起,所以我才领着娃挨家挨户的借学费,跑了一天了,是一分钱没借到。”
“哎呦喂,我屋出大学生了,先人保佑啊先人保佑啊。”陆母高兴的冲着老天爷就开始作揖纳拜。
本来陆孝平时要比自己这个表弟学习好的,但是由于自己提前辍学了,所以没有上大学的可能,陆孝平走过去,狠狠的抱住自己的表弟,好像下了一个什么决定似得。
“是这,你妹夫还没在,你要不等会,让孝平去寻一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娃上学。”陆老爷子对于上学也是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
大舅听完之后,好像每一家都是这么说的,心想着这是婉拒了,便也不再多说,拉着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老爷子也很奇怪,问儿媳妇:“我说错话了吗?咋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陆母也很奇怪,但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让陆孝平去找陆老七了。
回来的路上,陆孝平告诉了陆老七表弟考上大学的事,也说了大舅带着表弟来借钱的事。
陆老七愣了一下,看了看儿子,便和儿子一起回到了家。
一家人围在一个小桌子上吃饭,很简单的下午饭,每人一碗黑面,桌子上一碟油泼辣子,除此之外,就是几头大蒜。
陆老爷子扒拉了几口面,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将碗里没吃几口的面拔到陆孝平碗里,然后放下碗筷,蹲到墙边开始抽起旱烟。
陆孝平睁着大眼看了看爷爷,不知道爷爷是咋了。
“爸,你这是咋了,咋不吃了?”陆老七看着愁容满面的父亲问道。
“刚才你妻哥来了,说是娃考上大学了,来借学费。你也知道,咱这方圆几十里以内,就没几个有钱人,上大学的钱估计不是个小数目。刚才我就说了一句等一会,让孝平去寻你。你妻哥就走了,估计是觉得我在找理由拒绝,其实,我并没有拒绝,娃能考上大学,咱们家也跟着沾光呀,我是愁娃上学里。”陆老爷子边说边用一种糙黑的手抹了抹满是皱纹的脸。
家里其他人都在默不吭声的吃饭,因为,出力的话,陆家是没有一个人会退缩的,出钱的话,就真的只有不吭声的份了。
“我去借。”陆老七将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起身就向外走去,粗鲁的举动吓得一家人半天没回过神。
在刚才陆孝平找陆老七的时候,陆老七就想好了,这钱,自己去借,这脸,自己去蹭了。
陆老七要找的是自己的大哥,当然不是亲大哥,本家大哥。
陆老大也是陆家村一个传奇人物,陆老大住北苑,老祖宗的家产大部分都在北苑,所以陆老大年轻的时候,家境还算比较殷实,就送陆老大去省城读书,谁知没读几天,学校就找到家里来了,说人没了,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下可把陆老大的一家人吓的够呛,前前后后找了十几年没找到,就在大家快要放弃的时候,解放了,陆老大就给回来了,是负伤回来的。
后来陆家人才知道,陆老大在省城的时候参加了革命,入了党,后来跟随部队南征北战,甚至还有说陆老大参加过长征的。但是陆老大对于自己参加革命的事是只字未提,家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
后来上面给派了专门的护士看护陆老大,后来也变成了陆大嫂。要说陆家村谁家最有钱,莫过于陆老大家了。
陆老七和陆老大已经多少年没说过话了,这次为了妻哥的孩子,也是豁出去了。
“大哥,大哥你在家没?”陆老七敲了敲门。
陆老大和妻子正在后院乘凉。
“谁呀?”陆大嫂打开了家门:“是老七呀,快进来快进来,你大哥在后院呢。”
此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陆老七走进了后院,看到大哥躺在一张躺椅上,轻轻的摇着扇子,似睡非睡。
“大哥,这是要睡了呀?”
“呀,老七呀,快坐快坐,咱们兄弟俩,可是有好多年没说话了呀。屋里的,炒几个鸡蛋,把我藏在箱子里的酒给我拿一瓶出来,今天我要跟我兄弟好好的喝两口。”
陆老大好像对陆老七的到来很是开心,也是,自从陆老大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很少跟村里的人说话,无论是长辈还是晚辈,总是感觉心里好像装着什么事一样。随着年纪慢慢变大,也是越来越孤独,想着找弟兄们拉拉家常叙叙话,却也总是开不了口。这次陆老七来了,陆老大的心里是真心的感到高兴,无论陆老七来干什么,至少他叫一声大哥,很亲的那种。
“大哥,不忙不忙,你都没听我来找你做啥事,你就让我大嫂炒菜拿酒的,万一我说了,你把我撵出去,咋办。”
“哈哈哈,你把你大哥想成啥人了,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你妻哥娃上大学的事吧。”
“哎呀,大哥,我还没说哩你咋就知道了?”
“你忘了你大嫂和你媳妇在一个大队了?你大嫂早就听说了,不容易啊,咱们这方圆几十里第一个大学生,你脸上有光了,咱姓陆的也跟着沾上一沾么。”
“既然大哥都知道了,我也就直说了,确实是来借钱的,刚才妻哥带着娃来我屋借钱,我没在,两人连屋都没进就走了,我想着赶紧给把钱送去,不然那一家子着急上火的,咋办。”
“哎呀呀,都说了,不急不急,钱我都让你大嫂准备好了。我都寻思你要是不来,我就给你送去了。”
“大哥......”陆老七突然有一种很亲的感受,是呀,虽说分家了,虽说已经很久很久不说话,虽说一代比一代走的远了,但是都是姓陆,都是一个祖先,都是......一家人。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我也知道你屋里比较困难,这是五百块钱,是我一年的退休金,你明天给娃送去,不着急还,啥时候有啥时候还,没有了不还,我也不会问你要,你放心,这钱是我的,我那几个娃谁都不要想问你要。”
陆老大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给陆老七说了,让陆老七一颗心彻彻底底的放了下来。
这一夜,兄弟两个,开怀大笑,隔着好远都能听到陆老大和陆老七二人爽朗的笑,最后二人竟然唱了起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下下你娃甭牛......
这一夜,整个陆家村的人都知道,陆老大是会笑的,陆老七也是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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