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丐道:“孟子七篇,为师最佩服的便是这句话,古时君为客,天下为主。为君者本应如尧舜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世君主则不然,主客倒置,一家天下,据天下为己有,敲骨汲髓,荼毒百姓,视为理所当然,以致天下之民视君为寇仇,名之曰‘独夫’。只有书生腐儒才妄谈什么君臣大义,为其甘作家奴。嘿,洪武太祖何以一度下诏废除祭祀孟子,无非因自这句话。提及洪武皇帝,咱们丐帮能有今日规模,还得拜他所赐。”少冲听师父口气有讽刺太祖之意,心中不太明白,又听师父道:“众所周知,太祖未发迹前做过和尚,也曾沦为乞丐,后北上赶考功名未中,反染风寒,幸获帮弟子救助得愈。飞黄腾达后下旨,乞丐必敲太平鼓,如今丐帮弟子敲打‘太平鼓’,也是自他而始。为繁荣他发祥地凤阳,迁江南大户十四万至凤阳,严律私归。但连年征战,凤阳游离失所为丐者甚众。也有的藉此潜归原藉,久而久之,以行乞为业。丐帮以此壮大,你说是不是拜太祖所赐?他如此坑害百姓,怎么听得进孟子的话?”
少冲道:“啊,是了,难怪有首花鼓词唱道:“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有了朱元璋,十年倒也九年荒,背起花鼓走他乡。”他依调子哼了一遍,心中不再如以前视皇帝权威神圣不可侵犯。
又回到《孟子》一书,读至《鱼我所欲也》一章,有“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而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是故所欲者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等语,忽然间有明白:这世上还有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老丐见少冲喜形于色,便道:“孺子可教也。为师并不要你即刻回答,只看你将来的行止。”又道:“为师要行功疗伤。你左右无事,不如默记孟子七篇。”
少冲一咋舌,他于读书并无多大兴趣,但又不敢违抗师命。
他师徒二人白天在书房看书,晚上由少冲出去偷食。十几日下来,少冲于福邸渐渐熟悉。
一晚,他潜至厨房,见厨子们做的菜肴颇为丰盛,婢女男仆流水价的往客厅传送酒菜。他躲在暗处多时,但人来人往,一直无法下手,眼见着置办的大鱼大肉尽将端完,忽生一计,他知福府府大人多,下人又时常换新,许多人互相并不认识。便到下人所住的房中偷了套衣衫穿上,也一本正经的到厨房端菜,见盘子中一只整鸡又大又香,正是有名的道口烧鸡,当即端着往外便走。
没走多远便被人叫住,那人道:“客厅往那儿走,你这小子想偷吃么?”
少冲见说话是直身打份的男仆,手中也端有菜,心稍定,忙道:“我只是想躲起来偷吃几口,既被你识穿,可千万不可向王爷提起。”
那男仆在他身前慢腾腾的走着,时时留意后边的少冲,生怕少冲趁人不注意偷吃似的。少冲无法,只得跟着到客厅上菜。
厅中大开筵席,宾朋满座,当中面南而坐的一人,珠冠华裾,约摸三十岁上下,竟是见过的福公子。才知那福公子是福王朱常洵。宾朋拱列两边,少冲扫一眼,已见了几个熟面孔,大胡子道士是何太虚,花白胡须的是褚仁杰,苍髯老儒是蒲剑书,还有几个也曾参与围杀六指琴魔和庄铮,不知其名。他怕认出自己,放下菜便欲退出,哪知有人掩上门,众仆环伺,看来是菜上齐了,众仆留着侍侯。这时少冲要走,反引人注意,当下不动声色,恭立一旁。
只见福王举杯道:“诸位都是武林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今日可谓群英荟萃,小王荣幸之至,来,小王敬诸位一杯!”
众宾客立即端杯回敬。有的道:“在下是草莽粗人,能受王爷相邀,该是在下的荣幸。”
“王爷青年美质,鸿学博才,又得当今圣上眷宠,真是福人。”
“在下幸得识荆,王爷有所差遣,尽管直言,姓汤的愿效犬马之劳。”
一时间满耳都是阿谀之辞。座中只一人短髭汉回敬了一杯,却不说话。
福王心中颇为不悦,但问旁边一着绸衫的中年人道:“爵爷,这位可是神枪门人称‘急先锋’的关中岳关大侠?”
那中年人姓徐,乃中山王徐达之后,世袭爵位,向受结交朋友,仗义疏财,人送绰号‘赛孟尝’。当下他微一欠身,道:“王爷慧眼识英雄,正是关大侠。”
关中岳抱拳当胸,道:“关某是个粗人,请恕礼节不到之外。”他话虽客气,但眼睛斜视,似乎仍不将福王放在眼里。
福王心中更怒,却不发作,微微一笑,道:“小王求贤若渴,得以与众位英雄相交,多亏了徐爵爷的引见。爵爷,你可得多喝几杯哟。”主宾频频举杯,说的无非都是客套话。
酒过三巡,福王道:“小王邀诸位相聚比府,确有要事相烦。”
何太虚道:“王爷上有圣上仰仗,下有走卒驱使,不知我等荒野匹夫能帮上甚忙?”
福王道:“何道长过谦了。想必诸位有所耳闻,近来江湖上传言:‘得玉箫者得天下’,小王身为皇家儿郎,对此甚为关心。”
蒲剑书道:“据老夫推测,此乃好事之徒编造的谣言,王爷不必当真。”
福王道:“话虽如此,但小王生怕有人包藏祸心,图谋造反,那可不能坐视不理。”
蒲剑书道:“王爷忧国忧民,实乃社稷之福。以谶语惑动人心,前朝屡有先例,若真如此,自应查个水落石出,灭大火于未燃,就算他抢先发动异谋,老夫一介书生,也定弃笔从戎,报效朝廷。”
他话一说罢,立即数人喝采道:“蒲老先生有此拳拳报国之心,不愧是武圣阳明公的传人。”
“咱们是大明子民,决不能任乱臣贼子得逞,岂不闻‘社稷兴亡,匹夫有责’?”
众人一阵附和,却响起关中岳的异议:“此事应由朝廷出面,我等江湖之人不便参与进去。”
福王闻言不悦。褚仁杰道:“关兄弟这话不对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王爷如此信任我等,我等岂可推辞?”
关中岳心想:“你话说得好听,也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什么为国家效力,还不是结党营私?”当下也没理他。
却听福王道:“关大侠说的也是。几个乱党成得了什么气候,自有朝廷出师扑灭。小王本来优游快活,何必自寻苦恼?起初小王也是这么想,不过自接到爵爷的密函,才知痛生腹腋,祸在眼前。祸患一日不除,小王一日难安。”
群雄不知王爷看了什么密函坐卧不安,静声待他说下去。
却听徐爵爷道:“驰函邀诸位到福府一会,便是为着此事。徐某问诸位,咱们身在福府,福府在何处?”
何太虚道:“爵爷这是明知故问,福府当然是在洛阳。”
徐爵爷道:“中原镖局的总号又在何处?”
少冲一直心不在焉,一听他提到“中原镖局”四字,便留神听下去。
听何太虚道:“中原镖局分号遍及大江南北,总号设在洛阳。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知爵爷何以提及中原镖局?”
徐爵爷道:“徐某得一江湖朋友密函相告,中原镖局半年前接了一趟镖,正是江湖上传言得之可得天下的玄女赤玉箫。”
群雄闻言,心想苏纪昌得了玄女赤玉箫,若要造反,第一步便是胁持福王,难怪福王难安。
何太虚道:“玄女赤玉箫传闻乃乐器中的极品,流言起后,绿林匪帮头子马啸风便宣称玄女赤玉箫是铲平帮的传帮信物,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铲平帮难脱编造谣言的嫌疑。”
蒲剑书道:“不错。铲平帮近年来拉帮结派,其志不小。”
汤璨道:“但不知何故玄女赤玉箫在半年前突然失踪,铲平帮匪徒头目一时间尽数出动,到处寻找。倘若得了此信,岂能善罢甘休?”
徐爵爷道:“其实铲平帮早在月前就到中原镖局索箫未成,当时怕传出去引致更多人争夺,没把事闹大,是以外面的人大都不知。后来铲平帮狂风堂的姜公钓亲自上门,扬言本月初九之前再不交出所保之玉箫,就血洗镖局。”
汤璨道:“如此王爷可以无忧矣。”
褚仁杰不解道:“匪帮肆无忌惮,到王爷封地劫舍肇事,汤兄为何说王爷可以无忧?”
汤璨道:“铲平帮和中原镖局角力,王爷自可令地方上作壁上观,待双方两败俱伤,王爷再出面收拾残局。”
福王哈哈一笑,道:“汤老爷子之言正合小王之意。小王请诸位相助,正是要诸位出手,让小王看看这玉箫究是何物。若让地方上那些庸才来办此事,小王还真有点不放心。”
群雄这才明白,原来福王想争夺玉箫,以求民心,自在情理之中。众人心知肚明,谁也没挑破,都道:“王爷亲力亲为,灭乱贼于反掌之间。”
关中岳再也坐不住,离座向福王打个揖,道:“关某身染贱恙,恐成事不足,反坏了王爷的好事,这就告退。”说罢又向群雄打四方拱,甩袖出门。
徐爵爷连叫数声“关大侠”,关中岳置若罔闻。但没走多远便被王府的卫兵拦住。
福王道:“罢了,道不同不相与谋,放关大侠去罢。”关中岳才扬长而去。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场面颇为尴尬。福王脸色十分难看。徐爵爷嘴角动两下,终于还是没有出声。
隔了一会儿,何太虚干咳一声,道:“姓关的不识抬举,他自称‘不懂礼节’,果然是个粗人,王爷何须与粗人一般见识?”
他一出口,众人立即附和,场面又热闹起来。
福王道:“有诸位英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初九之期在即,咱们明晚再商议如何剪平乱贼。”
当下席散,叫下人送各位英雄到厢房歇息,少冲趁乱偷了些剩菜溜回书房,将筵上所见所闻述与师父。
老丐大骂蒲剑书等人如尾骥之蝇、附膻之蚁,屈身富贵甘为走狗。又道:“苏镖头为人慷慨好义,不交出玉箫,乃是谨守镖行的规矩,此事铲平帮理亏。一则所保之玉箫未必就是玄女赤玉箫,就算是,也该向镖主索要才是。”
少冲道:“明日便是初八,徒儿想去给苏镖头报个信,知道福王图谋抢镖,也好有个防备。”
老丐点头道:“也好,为师的伤也差不多痊愈了。咱们一同前去襄助苏镖头。”
次日师徒二人出了福府,径奔中原镖局。途中老丐嘱咐到了镖局一切听他行事。
到了镖局大门,天已渐亮,只见大门紧闭。若在往日镖局大门早已打开接纳客人。二人上前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打开。他见是两个乞丐,便要关门。老丐一手靠在门框上,那人脸涨昨通红,无法合上门,道:“二位请高抬贵手,今日非比往日,到了年节来讨,定有大赏。”
老丐笑道:“今日是腊八,恐过了年节中原镖局已不复存在。老叫化儿到何处讨去?”
那人听得心惊,正想禀报当家的,却听苏纪昌道:“谁在这里吵扰?”便道:“大清早的两个叫化儿讨饭,说什么今日是腊八,过了年来就讨不到了……”
苏纪昌听得言语有异,当下抢拳施礼道:“下人失礼之处,还请海涵,请到厅上待茶。”
少冲不想让苏家认出,在途中已弄得蓬头垢面,自一进镖局,便不敢正眼看他。
到了客厅,丫鬟献上茶来。老丐夺过茶壶茶杯,就卧在进厅的台阶上喝茶,连茶叶也喝了个干净取出一张“罩门”,笑道:“贵宝号先把年关的规费预缴了,免得家破人亡,老叫儿无处索讨。”
所谓“罩门”,乃是一张葫芦纸片,上面写有“一应兄弟不推滋扰”,意即纳了捐,贴到门外,其他叫化儿就不会登门索财。
旁边的谭、易诸镖师听了都怒上心头,便要出手教训。却给苏纪昌一摆手制止。
苏纪昌吩咐家仆取来十两纹银,道:“这是苏某请众位穷家兄弟喝酒的酒资。”
老丐二话没说,夹手夺过银子,塞进怀中,却仍卧阶前,没走的意思。谭镖师道:“喂,我家镖头已给了布施,还不快走!”
便在此时,有人来报:“曹兄弟回来了。”
苏纪昌便迎出去,见到趟子手曹牧武,忙问:“怎样?”
曹牧武上气不接下气,喝了递上的水,才道:“开封六合刀的钱老太爷,温县陈家沟的陈大侠,接了请帖都道随后即来。”
苏纪昌一喜,道:“曹兄弟辛苦了,请到后堂休息。”待曹牧武去了,苏纪昌又忧心忡忡的道:“段兄弟、黎兄弟比曹兄弟先行一步,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副镖头高士奇道:“大哥不用着急,少林寺的铁月长老、武当派的神通子以及黄河帮的刁帮主与大哥交情甚厚,必定会赶来喝腊八粥。只是武当山路途遥远,施兄弟怕是要薄暮时分才能赶到。
忽听有人冷笑道:“螳螂捕蝉,麻雀在后。只知眼前,不见身后。”
苏纪昌见说话的正是那脏兮兮的老丐,知他话中别有深意,料想老丐绝非等闲,抱拳当胸道:“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老丐道:“老叫化儿有什么教你?只是听街头传言,贵宝号资财过万,本地有户极显赫、极富贵的人家觊觎日久,想趁火打劫呢。”
苏纪昌寻思:“本地极显赫、极富贵的人家当是福府。福王贪鄙无耻,前番向小楼提亲,为我婉拒,心怀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当下道:“朗朗乾坤,我辈良民,又无犯法之处。他权势再高,也奈我不何。”
老丐摇头叹息道:“有人以鸡蛋碰石头,咱们等着看好戏吧。”
众人一听,都觉忍无可忍。高士奇走到苏纪昌身边,轻声道:“此人来路不明,要么是瞧热闹的,要么是敌人派来踩点的前哨。小弟看多半是前者,要不要……”
苏纪昌道:“不可!这个时候,我可不愿多树强敌。”
这时忽听苏小楼叫道:“爹!叫化儿又脏又臭,怎么放进局子来啦?”
少冲一见是苏小楼和武名扬并肩而来,又见苏小楼掩鼻而走,脸上显出极鄙夷的神情,忙低头不敢看她,心中甚是难过。
苏小楼投到苏纪昌怀中,娇声道:“爹,女儿不走,女儿要在家过年。”
苏纪昌道:“乖女儿听话,你外婆托人捎了好几次信,你若不去,岂不教外婆失望?”
苏小楼道:“爹派人接外婆来咱家度岁。往年如此,今年如此便是。”
苏小楼年纪大了,不比往年。“便问仆人车马川资、年货备齐了没有,仆人答道:“一应俱备,只等小姐上路。”
苏纪昌向武名扬道:“你也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苏小楼一嘟嘴,道:“不去不去,要去咱全家都去。女儿明白,爹想支走女儿,只身抗敌。”
苏纪昌抱着苏小楼肩头,道:“你都知道了?”
苏小楼道:“爹不必瞒女儿,女儿要与镖局共进退,同存亡。要死也和爹死在一起。”
苏纪昌心中一热,老泪欲出,道:“我的好女儿,你既知道,该知留在镖局,只会令爹分心他顾,无法全神对敌。”
苏小楼道:“爹,你别吓女儿,光天化日之下,铲平帮莫非其真要攻洛阳城不成?”
苏纪昌没有答言,苏小楼便向高士奇道:“高叔叔,请你到官府报信,让他们做好防备,别让土匪攻进城来。”
高士奇轻摇了一下头,道:“高叔叔早派人去过府衙,知府说什么也不相信铲平帮会攻打洛阳城。唉,其实铲平帮也不是非攻下洛阳不可,只须妆成平民混进城便是。”
苏小楼道:“爹,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大伙儿收拾行装,远避为妙。铲平帮势力再大,也只在中原一带,再远就鞭长莫及了。”
苏纪昌微微一笑,道:“真是孩子话。中原是中原镖局根基之所在,爹和你高叔叔半生所经营的基业岂不就此付之东流?何况铲平帮志在必得,就算咱们走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会穷追不舍。”
苏小楼道:“爹不走,小楼也不走。总之要留在爹身边。”苏纪昌忽然发怒道:“你真的不听爹的话?”
苏小楼从来不见爹向自己发火,一下子泪如泉涌,叫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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