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头正暖,好似少年脸上的笑颜。
“是知姐姐找我有事?”
宁念的声音很清朗,很干净,宛若一株春泥里破土而出而后茁壮成长的嫩芽,令人不忍将其摧残。
瞎眼老叟心头微起荡漾,生出一丝异样心绪。
知胜好似很了解宁念的身世一般,他似早已知晓眼前少年出身寒微凄苦,只不过怎么也令他想不通的是,就这样一个卑微如草芥的少年,他是怎么做到面对自己时能表现得如此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这份沉静稳重的心性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属实难得。
“是老夫想见你。”
瞎眼老叟秉性耿直,不喜好拐弯抹角。
自二人方才见面开始,老人谈吐便是直来直往,这很符武人心性,当然他言语虽多却并不令人感到啰嗦、繁杂。
“丫头被困在云游境有一段时间了。”
老叟微微侧头的同时语气一顿,随后接着说道:“她虽是一介女儿身,在武道一途天生便是有了短缺,但这孩子悟性极高,比起我家道儿可以说不遑多让。”
“这孩子性子随我,打小就要强,明里暗里总喜欢和道儿较劲儿,所以啊,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
泰祥街人流涌动,赌坊门前佛家信徒虔诚跪拜,二人立于门前很是扎眼,赌坊内的打手小厮早已发现这二人身影。
这些人虽说不认识知胜,但他们认识宁念,更何况昨日里逃出来的那位兄弟,已经将当时细节一五一十告诉了众人,他们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能用瘟神来形容了,他更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妥妥的一尊杀神!
所以这些打手并未敢上前招惹二人,只能悄悄躲在门后盯梢,稍有异动便是严阵以待。
宁念面对老人的絮叨并未插嘴,内心也没生出丝毫的不耐,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认真地细心聆听,少年那明亮的双眼散发着柔软的目光,宛若一潭秋水,生不出丝毫波澜却又令人感到无比舒适。
知胜的言语很随意,就好似唠家常。
当然宁念不知道的是,知胜已经许久未像今日这般说过这么多话了。
须臾间,少年正听的认真,老人的话音却戛然而止,接下来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那动作很流畅很自然,他就如同明目之人般,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潮,看向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弄。
宁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但他并未过多的去揣测老人是否在装瞎,只是关心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老人回首,表情淡然。
“久不出世,今日突然出现在长安城内,自然会引起些许人的注意。”
于是少年追问一句,“和您有仇怨吗?”
明善恶,知对错。
此等,悼耄有罪,不加刑焉。
更何况眼前老人双目尽失。
这熙熙攘攘的泰祥街,摩肩接踵。
那人若真是来寻仇,必定会殃及池鱼。
所以两相比较下来,宁念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纵容对方为所欲为的。
少年本是出于好心,谁知老人听在耳中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哈哈一笑,笑声中尽显豪气。
“老夫早些年的确受了些挫,武道境界有所跌落,可再怎么说我也曾站在那山尖上看过几眼,所以老夫是不会有仇家的,至少在大周是这样。”
宁念细细咂摸老人这番言语,最后不确定的说道:“也就是说哪怕真的有仇怨,他们也会暂时放下心中恨意来恭维您?”
老人满意的点点头,“对喽,至少在大周,他们只想多老夫这样一个故友,绝不想有老夫这样一个仇人的。”
知胜说话的同时,内心再次有所转变,他终于开始正视起对方,似乎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少年真的有点与众不同。
不过老人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他将话头扯了回去,“前几日丫头突然回家,老夫一眼便看出她体内异样,武道桎梏有了松动,境界枷锁也开始脱落腐化。”
“以我对丫头的了解,老夫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她在外游历的这段时间碰上了大机缘,或者是外面来了高人。”
“没成想,细问之下,她竟说是从一个连武夫都算不上的,小小的三品武子身上受到了启发。”
“丫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从来不会对我说谎,也没必要说谎,所以老夫很诧异,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懵懂少年对老人口中提到的境界以及桎梏枷锁,显得非常蒙昧。
他的脑海中只闪过一道水绿身影,是那个初冬时节仍身着一袭水绿长裙,倔强却又总爱把双眸笑成一道月牙的妙龄女子。
宁念面视老人目光清澈干净,沉静又淡然。
随后他木讷的摇摇头,想要解释。
可老人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道儿出周,家里终究是有点外强中干,现在后继有人,所以我知家欠你一个人情。”
这下宁念更加沉默,因为知道拗不过对方,索性不再强自辩解,当然他也没有沾沾自喜,更没因其中利弊而陷入到天人交战当中,相反的是在少年心湖的最深处,淹没的是一缕不快。
说到底,他很不想要这份强塞而来的人情。
世人常说无功不受禄。
可少年心性淳朴,即便有功亦不愿受禄,他总觉得帮了便是帮了,若非要在这上面加上点东西,那便是脱离了他的初衷与本心,那样的帮助已经变了味道。
可说回来,宁念并非自诩清高,有些时候他更不会排斥或反感这类变了味道的事物,只是不喜欢其强加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是他娘在世前告诉他的。
他记得很清楚,很瓷实。
就像一颗种子,在他的内心一片不起眼的小小土壤里,慢慢的生根,发芽,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任谁也不能撼动丝毫,滋养它的雨露养分,便是少年对至亲的那缕思念。
最后宁念既没认同也没反对,反而好奇的笑着问了一句,“听您口音不像京城人士,这几条街这么偏僻,您怎么就能确定碰上我?”
少年这句话好似没说,可知胜回答的很认真,他先是将眼皮下耷合成一道老皱缝隙,直至将那对灰白眼球完全遮去,“若老夫愿意,莫说是长安城,就是整个大周,我想找个人都易如反掌。”
“至于为何不去直接找你,其实并非诚心试探,只因丫头告诉我你是这几条街的巡街差役,不用我刻意去寻你,就凭老夫这般凄惨模样,只需往街头一站,你自己就会送上门来,老夫一把老骨头,能少走几步路自然是求之不得喽。”
宁念闻言不自觉摸摸后脑勺,稍显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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