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计来算计去,桓冲还是固执的先去了江陵,毕竟当初他随桓温第一次北伐,就是由此地出兵北上关中,再者桓氏兄弟接连出镇荆州,数十年的经营扎根,十分熟悉当地的人情、地理,更可以说是大后方,面对前秦的入侵,按理说不可能不出死力。

可是桓冲到达江陵,才发现实际情况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自桓温向东移镇后,以桓豁代掌荆州,而桓豁为了更好的抵御前秦,将防务重心北移至襄阳,十多年下来,江陵城防驰废,府库空虚,加上当时荆州正处于旱涝灾后导致的饥荒,条件无法满足大军屯驻。

况且江陵地处江北,南有大江阻隔,东、西、北三面,又隐隐被桓豁遗留的部属包围。

毛穆之、毛球父子屯兵在地处要害的巴东鱼复,位于江陵以西上游,朱序镇守的襄阳则是在江陵北面,要不是前秦灭前凉时攻下南乡,使襄阳无法再轻松通过沔汉水路上溯支援西城,难以补充兵马粮草的杨亮也不会放着郡守不做,跑去响应桓冲的招揽充任幕僚。

鱼复一称源自西周时的鱼复国,后属巴国,秦惠文王时以巴国之地置巴郡,汉武帝在此设江关都尉,掌巴郡军事。蜀汉时,将鱼复改为永安,刘备出兵伐吴,兵败夷陵后退屯白帝城,就是在永安托孤,西晋时恢复鱼复旧称,桓温伐蜀时也是由此溯流而上。

江陵东面,汉水对岸的竞陵太守是桓豁庶长子桓石虔,桓温北伐前秦,两军第二次在白鹿原交战时,晋军失利损失惨重,若非年不满十六岁的桓石虔乘马冲入乱军救回桓冲,恐怕是当场就要凉了。

桓温第三次北伐大败而归,诿过于袁真,桓温麾下有今樊哙之称的猛将邓遐,与袁真既是同乡又是表亲,也受到猜忌遭免职,没几年就郁郁而终,所以此时的桓石虔可以说是东晋方面在荆州为数不多的猛将了。

而在江汉水路交汇处的夏口下游,桓豁次子桓石秀时任西阳太守,与其治所一江之隔的南岸就是武昌。桓温第一次北伐前,曾率大军顺流东下,逼迫朝廷许其北伐并废黜殷浩,当时就是顿兵于此。

而在鲁阳以东,时为东晋西中郎将、豫州刺史的桓伊就率部驻在淮阳,通过汝颍水系的纵横河网,直接威胁鲁阳,一旦突破就可顺水路直下南阳,经新野入樊、邓二地,更可渡汉水至南岸的襄阳。

可在桓冲眼里,他所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同样是从淮阳经汝颍水系,不过却是朝着东南方向,进入淮河到达寿春,接下来就是向南经芍陂、淝水,再从合肥向南经巢湖、濡须水入大江,对岸就是一片空虚的姑孰,纵有桓嗣在寻阳确保后路,可当后路的后路都被截断时,桓冲、桓嗣父子远在荆、江二州,照样是鞭长莫及,到时就只能在荆州跟前秦南下大军死磕了。

所以桓冲在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局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保证,最终选择了放弃襄阳,保全手中实力。

桓冲的想法看似十分离谱,可这个判断却没有丝毫低估,此时的北府兵刚开始组建,虽然有许多流民帅老卒打底,但毕竟新近成军,尚未显露威名。

淝水之战,北府兵以少胜多,为世人所熟知,可在此之前,却少有人知道东晋还有一支西府兵。

桓豁在荆州的征西将军府,桓伊在豫州的西中郎将府,都可以称作西府,而且也继承了一部分后面要说的这支西府兵,这里要说的西府兵,却是源自率先举起东晋北伐大旗,最终因功受忌,忧愤而死的镇西将军祖逖。

祖逖死后,胞弟祖约继其部众,后与同为流民帅出身的苏峻联合,以讨伐外戚庾亮为名,起兵反叛攻入建康,同年遭温峤、陶侃联军讨伐,苏峻战败身死,祖约逃入后赵,被石勒诛杀。

但参与苏峻之乱的流民帅部曲,战败被俘后也不是全数被杀,不少人在投降、被俘、倒戈后又先后被重新编入晋军。例如中途脱离叛军的桓宣所部,以及应桓宣之请赶去救援的毛宝所部,毛宝被攻打桓宣的祖涣、桓抚大败,大腿被箭矢刺穿血流不止,他却为阵亡将士大哭后才包扎,之后连夜带兵再度去救桓宣,极得流民兵拥戴。

苏峻之乱后,庾亮离开中枢外镇芜湖,陶侃死后,他趁着石勒新故不久,上疏北伐,进号征西将军,移镇武昌。

陶侃死前,派子侄陶斌、陶臻,分别与桓宣、李阳进攻樊城、新野,连续击败后赵荆州刺史郭敬,桓宣趁机收复襄阳,并奉陶侃之命留守。

陶侃死后,桓宣与毛宝随庾亮北伐,庾亮以桓宣都督沔北、镇守襄阳,后赵以骑兵七千渡江,分三面掘地道攻城,又是毛宝奉庾亮之命赶去解围,随后桓宣渡江反击至南阳才退军。

数月后,石鉴、石闵、夔安、李农等将奉石虎之命,率军五万余来袭,沿沔汉水路北岸向下游进军,李农为竞陵太守李阳击败,只得掠民七千余户北还幽冀。

后赵名将张貉引骑兵两万余攻打西阳邾城,晋军在邾城失利,庾亮未能及时来援,毛宝突围时与六千余士卒一同于江中溺亡,庾亮为此悲恸不已,不久也成疾病故。

而在此时的北方,石虎正与段部鲜卑、前燕交战,与东晋的战事,双方很默契的暂时不了了之。

桓豁死前,与建康书信往来,对前秦出兵可能所做的预判,就是参考的后赵当年来袭的路线,屯兵巴东鱼复,堵着前秦由夷陵道出蜀的毛穆之,就是毛宝之子,镇守襄阳的朱序则是朱焘之子。

庾亮死后,其弟庾翼接任征西将军、荆州刺史,仍镇武昌,时人将庾亮比作丰年美玉,将庾翼比作荒年之谷。

庾翼到任后,谋求再度北伐,先后遣使与燕王慕容皝、凉州牧张骏联络,约定一同进兵,盟友天南地北难以交通,计划也中途泄露,看起来有点白日做梦,结局注定失败,但最终还要看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没人劝阻,可庾翼通通不听,几次上表请求,最终朝廷忌惮其麾下合兵四万余众,准许他北伐。此时的桓温,因为娶妻南康公主,成了庾氏的姻亲,自然是跟着摇旗呐喊,在当时是为数不多赞同庾翼北伐之人,二人还约定一同平定天下。

可庾翼未及出兵,就先考虑排除异己,他先是表荐桓宣为梁州刺史,催其赶赴丹水发动攻势,又命琅琊内史桓温率军入临淮拉扯东线,自己则提兵经夏口入据襄阳,然后下令在所掌州郡大肆征发役夫、驮畜。

庾翼在荆州搞得民怨沸腾,他却扎在襄阳再不挪窝,因为他当初就是为了移镇襄阳,北伐就是个幌子,真正目的其实是以襄阳为据点伐蜀,又提前猜到朝廷不会答应他移镇,这才打了个折扣,先移镇安陆,再来个计中计,以此达成所愿。

原本镇守襄阳的桓宣,却给庾翼以势逼走,被迫去进攻丹水城垒,反被后赵守将李罴击败,毫无意义的折损人马不说,回到襄阳又被庾翼贬去戍守襄阳南面的岘山。

值得一提的是,岘山下不远就是习家池、白马寺,释道安受离开桓温幕府的习凿齿之邀,与同学、弟子数百人入襄阳,就是在白马寺落脚。后来徒众云集,白马寺狭窄不足使用,释道安又受邀前往檀溪,以清河张殷的宅第为基础,改建成檀溪寺,又由于使用贵宦所献铜料万斤铸丈六佛像,时人亦称之为金德寺。

桓宣回到襄阳后不久,当初他镇守襄阳抵御后赵进犯,曾与毛宝一同赶来救援的王愆期,正担任南蛮校尉镇守江陵,因病乞休。

庾翼见桓宣还算听话,事后也没到处抱怨,就准备补偿他一下,于是任命他为镇南将军、南郡守,前去江陵代替王愆期。桓宣也已是老病之躯,还要顶替对他有救援恩义的王愆期,这一下更是心中惭愧、郁闷,导致病情加重,没能赴任,一月不到就病故了。

同年,康帝司马岳驾崩,死前听取何充建议,以年仅一岁的司马聃继位,其母褚蒜子则以太后身份第一次临朝,并召庾冰入朝参与辅政,这已经是两年内,换的第三个皇帝了,岁末,因病辞让的庾冰病故。

两年前,迁豫州刺史、西中郎将的庾怿,以谋杀江州刺史王允之事败,遭皇帝外甥斥责,庾怿都没有上表自辩,就饮毒自尽,而成帝司马衍也在不久后驾崩。

桓宣死后次年,庾翼也因朝中生变,家人亡故,身心憔悴从而一病不起,最后死于背疽感染导致的并发症。

庾翼赴外镇后,原本在朝中参与辅政的庾冰,因为支持弟弟北伐,在其移镇后出外代掌武昌,而在庾氏兄弟相继出外后,康帝司马岳病重,在朝中主导辅政的庾氏盟友,中书监何充却与庾氏兄弟因帝位继承人选出现意见不合,双方由此发生对立。

庾氏兄弟觉得甥孙血缘较远,早晚因猜忌生出祸患,想要扶立长君,由司马昱继位,而何充却力主襁褓中的司马聃继位,在庾翼死后,何充凭借拥立之功,更是推举桓温上位,取代庾氏出镇荆州,掘了庾氏的根基。

作为庾氏甥婿的桓温到任荆州后,也迅速翻脸,先后将妻族表弟庾方之、庾爱之二人废黜,然后流放去了豫章。伐蜀的准备工作,庾翼死前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果子成熟却让桓温给摘了,桓温出镇荆州不到两年,就出兵伐蜀攻灭成汉,由此起飞走上权臣之路。

桓温出身龙亢桓氏,桓宣、桓伊则是铚县桓氏,都是出自谯郡,只是分支不同。桓宣的祖父桓诩,曾任义阳太守,魏文帝时,设义阳郡,治安昌,不久废置,西晋复置为郡国,治新野,之后又移治复阳。义阳郡东扼两淮,西控江汉,向来是江淮河汉之间的战略要地。

庾翼死前,先是回镇夏口,接着故技重施,又想移镇乐乡,结果被朝廷下诏拒绝。庾翼自知命不久矣,只好先表荐长子庾方之为建武将军,吞并桓宣的部曲,镇守襄阳,以征西参军毛穆之任建武司马,进行辅佐。之后,庾翼又表荐次子庾爱之为辅国将军,并接任荆州刺史,同时请以征西司马义阳人朱焘为南蛮校尉,率军千人屯戍巴陵。

襄阳、夏口、巴陵、武昌,这就是庾翼死前依托水路所设计的近乎完美的防线,其中唯一的破绽,就是夏口与襄阳之间相距略远,这也是他想要移镇乐乡的原因。

乐乡在竞陵郡治所石城西北,北面分别是樊城、安昌,扼控水路,渡江就可居中截断襄阳、江陵,还能作为夏口上溯襄阳的中间站。

这也是前秦攻打襄阳前夕,桓豁在临终前,想要照抄并完善的布置,在他看来,沔汉江淮之间,掌握所有关键节点的守相、镇将,不是桓氏子弟,就是桓氏部属,如今万事具备,远胜庾翼当年的谋划,就等着桓冲居中掌舵,可世间哪有这么完美的剧本,桓豁死前回光返照的幻想与当年的庾翼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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