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黑,还没到破晓时分,这寂静的京城还未完全苏醒。已经戒严着城池,唯独巡逻的官兵,尚且还在街道上,间或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啼声。
这些小小的生灵丝毫没有觉察到这皇城跟脚下的异样,仍然自得过活着。
“急报,急报——”
有些破损的朝天门外,那疾驰的马蹄声根本不带停下,此乃军情加急。
守门官兵确认过符牒,打开了城门。
关上门后,有人叹了口气。
这画面,倒是与几日西前近乎相同。
那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似乎也是紧急军报,一人一马都染着血,那锐利的杀气迄今叫他心惊担颤。
今日这人,气势倒还有些柔和。
他正想着,有人一巴掌甩上他的后脑勺,一个中年男人喝道:“叹什么气?这节骨眼上,不好好做事,惦记着什么呢?”
“师傅,我就是寻思着,最近可太乱了。”刘麻哭丧着脸,“昨儿我可是看到阿宋躺在担架上。”
阿宋是和刘麻一起轮班的官兵,现在人也是生死不知。
这些天,京城戒严不许进出,他们日夜轮班倒。
身为守城的士兵,他们更能感觉到那种怪异的氛围,只是奇怪的是,只有他们这些底下的紧张,那些上头做事的,看起来倒是很是平静。
就好像这些雷霆,那些伤亡,本也不算什么。
“别乱想。”被称之为师傅的中年男人留着八字胡,皱着眉,“没看前几天那叛军,都已经被抓了吗?”
刘麻仰着头,看着还在修补的城墙,心有余悸地说道:“师傅,你说这个王,那个王,怎么都想做皇帝?”
八字胡又一巴掌将人抽到弯了腰,“让你别多嘴,别多嘴,就是瞎咧咧,疯了不成?”
“陈三,没什么。”
边上有人说着:“你最近轮班,都没怎么听说吧?现在京城都传遍了……”
八字胡瞪了眼刘麻,这才说道:“什么传遍了?”
“今儿这八百里加急,可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前几天不是还有一个吗,那传回来的消息,似乎说是楠丰城叛乱了。”刚才说话那人凑了过来,鬓角缺了一块,看着有点奇怪,好像是被火燎过,“楠丰城是哪里知道不?寿王的封土。”
他自己也觉得不适应,就每每总要去摸两下。
这是前些天出事的时候,不小心被烧起来的火给弄掉的,现在哪哪都不自在,只能自己稍稍掩饰着。
刘麻茫然地说道:“为什么楠丰城反了……这,这寿王不是在,在咱这吗?”
前些天,西德门抓到寿王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这一会轰炸城门,引得叛军攻城的人,的确是寿王。可让人不解的是,寿王为何要深入险境,就为了在京城……轰开城门?
这也太是荒唐。
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人去做就是,为何要亲身冒险,最终还真的惹出这样的危机?
这些底下的人着实想不明白。
索性想不出来,他们也没再多想,反倒是围在那个看起来很有消息门路的人身边。
只听得他说。
“还问为什么?这都不动脑想一想吗?楠丰城不就在嘉景河边上吗?”那人啐了口,“京南渡口可就在嘉景河与康北河的交接处,要是京南渡口被拿下了,他们既能直接北上。”
这人说得生动,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大家伙的情绪都给调动起来。
“京南渡口,这不是五军镇守的吗?”
“那叛军不也是!”
“怪不得,我听说前些天袭击朝天门的人,穿着的制式为何是……”
“真是一群王八犊子!”
刘麻一想起刚才开门放进去的士兵,那个人看起来疲累得很,夜以继日赶路,将消息从楠丰城传到这里,也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
“那,那结果现在怎么样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说到底,这人再是消息灵通,也不过是个士兵,说不上许多话,更要紧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知道。
但光着些,就已经足够让看客听了个满足。
“都聚在这吵嚷着什么呢!”
巡逻的将士厉声,方才还有些走神的士兵都挺直了腰,再不敢交头接耳。
哒哒,哒哒——
在有些寂静的大街上,一人一马疾驰到皇城门外,滚落下马的时候,人险些没了力气,还得是守着宫门的士兵上前来,才堪堪搀扶住了他。
“……军,军情……”
他勉强站稳,扶着士兵的胳膊站了起来。
“楠丰城破!”
没日没夜赶路的将士说完这话就晕了过去,好悬身上带着的军情,总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
这消息一道传入了朝中,正正是在早朝。
“好啊!”
“竟是如此喜事。”
“怪哉,楠丰城起祸,数日前刚传来消息,怎今日,就收到了城破的喜报?”
“成大人,难道你是觉得,这军情是假?”
“岂敢,只是这其中,是否……”
“陛下,”有那老臣出列,声音苍茫,“难道陛下早就有所部署,这才有这样的好消息?”
景元帝不言语,淡漠的眼神扫过军情,片刻后,冷漠的声音响起:“定国公,你倒是有个好儿子。”
陈东俊吓了一跳,出列行礼:“陛下,臣愚钝。”
他这些天,真是夜不能寐。
一来是岑家的事,在短短几天内闹得满城风雨,他并不蠢,这样怪异的手段,不外乎是要牵扯到定国公,沉府,岑家三处。
二来,却是为了陈少康。
陈少康原本定下要去的地方,更为偏远,是陈东俊在其中做了手脚,让陈少康去了五军。
偏偏这一回出事的,正是五军。
五军坐京城外,镇两河间,陈东俊千算万算都没弄明白,怎么这样的祸事,还能砸在少康的头上?他苦心孤诣,想要给陈少康寻求安全所在,却没想到,反倒把他推到危险前线。
定国公府收到消息的时候,都差点晕过去。
偏生这节骨眼上,京城戒严,别说探听消息,就算是一只蚊子也不能飞出京城,府上迟迟不能知道陈少康的情况。
此刻陈东俊被景元帝点了名,根本不觉得光荣,更有惊恐畏惧之感,就怕下一瞬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陈平南说,正是陈少康献上了计策,才能在短短十日内破了楠丰城,你说,寡人要怎么奖赏他呢?”
景元帝的声音冷冷淡淡,自来是陈东俊避之不及的,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皇帝的声音,竟是如此高兴。
陈东俊的嘴巴微微哆嗦着,高声说道:“这都是陛下圣明,若非有陛下恩典,少康怎能有这样的能耐?”
“呵呵,”景元帝笑道,只听起来有些凉,“有功,自然要赏。陈少康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功劳,可不能被你这般轻易带过。”
陈东俊既是高兴,又是苦涩。
高兴的是,陈少康果真有这样的本事;苦涩的是,若是陈少康真就这么在景元帝跟前挂了名,那他往后,可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想必,定国公府上,谁都不乐见如此。
便是如此,陈东俊也是无话可说。
毕竟,就在当初,还是他亲手将陈少康送到五军陈正南麾下,这还是托了关系才加塞进去的。
谁能想到……
陈东俊低着头,不敢再露出脸来,免得自己这不合时宜的表情,给其他人看了去。
“陛下,陈正南也是五军的将领,此次,五军叛将潘江已被拿下,这两人私交甚好,如此……”
“徐尚书,此言差矣。”韦海东道,“潘江的异样,正是陈正南发现。”
一事罢,一事又起。
这朝中纷争,不外如是。
在百官中,乔琦晟捋着胡子,缓声说道:“陛下,敢问现下寿王,人已是如何?”乔阁老这话问起,一时间,倒引来许多人的侧目。
寿王在西德门被炸伤,已是众人皆知,这危在旦夕之事,也并非秘密。只不过,在楠丰城的消息传出后,宗元信不得已又给人多加了几针,就是为了吊着他那口气,免得敌军势如破竹,反倒成灾。
谁成想,这楠丰城之祸,不过十日,就已经被平定,而今还吊着一口气的寿王,就成了麻烦。
景元帝语气淡淡:“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寿王必定是皇室中人,说起来……并无屠戮自己人的前例,自然是要叫他,好好活着。”
皇帝陛下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正因为是从景元帝嘴里说出来的,却无端叫人害怕。
救人,浮屠?景元帝在意这个?皇帝陛下何时,发了这样的大慈悲?
兵部侍郎岑玄因低下头,心里轻嗤了声。
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更痛快。
…
“嗬嗬,嗬嗬……”
赫连逸时而清醒,时而昏厥,他清醒的时候,往往会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情绪非常暴躁,偶尔还会抓着别人怒骂。
在看到他醒来后,中年男人的表情往往会更臭,然后一针扎在他身上随便哪里,刺痛得他又晕了过去。
有些时候,看到的会是刑部的人,又或者是其他官员,他们自称是来问话。
他们一遍又一遍问着赫连逸关于谋反的事情,关于五军的事情,关于楠丰城的事情。
赫连逸不回答。
“……让,皇帝来……”他喃喃着,“他以为,这样就能拦下所有……”
官员面面相觑。
再然后,就连这些官员也消失不在。
也不知道醒醒睡睡多少次,这一次,赫连逸再醒来的时候,牢房内没有其他人。空荡荡的,没有声音,在这死寂的黑色里,他却隐隐感觉到恐惧。
这种无端的感觉,让赫连逸挣扎着,手指用力抓着单薄的床板,已经抠破的手指几乎要顶翻指甲,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再动,你会死。”
蓦然,这冰凉的措辞激怒了赫连逸,他竟是强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他疯狂地扫向四周,“是不是你?皇帝,哈,你怕了?”
“寡人怕什么?”也不知道景元帝在黑暗里能识物,还是真正看不见的,只有赫连逸自己,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来,“怕你埋在同州秋明山上,那些惊天雷吗?”
这话一出,赫连逸瞪大了眼,像是不可思议。
不可能,这件事,景元帝怎可能会知道?
“你假借瑞王的行事,在同州秋明山借道,祸水东引到他身上去,的确让他受了些脏水,而你美美隐身在赫连端身后,埋下许多惊天雷。”景元帝淡声说着,只是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扎中了赫连逸的心,“这是你的倚仗,也是让你进京张狂的资本。”
赫连逸:“……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同州事始。”
“这不可能!”赫连逸激动起来,“你要是明知道,怎可能会坐视这些事情发生?”
“寡人没有坐视。”景元帝意味深长地说着,“你却是说错了。”
没有坐视……
赫连逸忍着剧痛,思绪却是飞转。
能让人付出足够的代价在,自然是有着非一般的回报。赫连逸胆敢潜进京城,自是见识到了景元帝在诸多事情上的巧妙布置。
自外而内,并不容易,可要是崩塌是自内而起,那该如何?
今年内,先后有黄氏,瑞王的事情频发,在这节骨眼上,几乎所有人的注目都在这两件事上,要动起手来,就更为容易。
只要是人,就能为利益腐蚀,不管再是忠诚的人,都是如此。纵然五军号称是景元帝座下忠骑,自也是如此。赫连逸和潘江往来,也有好几年,若非有他做后盾,潘江也未必能走到今天这步。
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更要拿出真凭实据。
赫连逸的倚仗自然是这惊天雷。
有这东西,就能够直接轰开京城到皇宫的大门,唯一的麻烦就是,这些东西极难运输,从楠丰城到京城,又要掩人耳目,光是此举,就花了他足足几个月的时间。
“……皇宫的那声,没响。”
赫连逸喃喃着,像是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
他的计划虽是大胆,却也有着极其强的可行性。运进京城的惊天雷布置在朱雀大街与皇城门口,最先会被引爆的会是朱雀大街。
皇宫城外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定会引来皇城的惶恐,四处的戒备会最先奔赴皇宫,拱卫皇帝的安危。
在这节骨眼上,赫连逸甚至还掳走了岑文经。
这正正能确保不论皇宫会不会乱,却也会引走大部分的关注。
而后,就是朝天门。
当朝天门那处被引爆时,正意味着,京城已经乱起来,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皆是潘江带着叛军疾驰而来,以五军将领的身份,可以在京城遇袭的危险关头直入京城,伙同赫连逸在京城中的人手控制住整个京城。
那时,京城外的五军必定会有反应,可是,城内还有惊天雷,拿下京城后,只要再坚守七天左右,楠丰城守军叛起拿下京南渡口,自嘉景河入康北河,七日内已是足矣。
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然也并非不能成。
赫连逸猜不透的是,为何偏偏在每个环节,都出了错?
难道……
赫连逸悚然,猛地看向景元帝。
“不……”纵然在黑暗里,光是刚才那几句话的声响,赫连逸已经能够锁定景元帝的所在,“这不可能,纵然你真的神通广大,处处都有着你的人,可要事无巨细,只能是打一开始就盯上我的行踪,你是怎么发现的?”
景元帝扬眉,怎么发现的?
——“你让茅子世多查一查,说不定寿王那件事,还有什么惊喜。”
的确是惊喜。
好大,好大的惊喜。
景元帝垂下眸,对赫连逸已经失去了兴趣。这人,也并不清楚那些怪异神奇之事。
他之所以会被惊蛰提及,也不过是个无所谓之人。
一思及此,景元帝没了逗留的欲望,那脚步声虽不明显,可身处寂静昏暗处,赫连逸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陛下,陛下,赫连容!”
他还要再问什么,还要再追什么,可景元帝已经越走越快,离开这昏暗所在。剧痛与异样的惊恐吞噬着赫连逸,让他疯狂大叫起来。
长久的黑暗,会更加吞噬着人的意识,将人逼成疯魔。
“宗元信倒是有这本事,真叫他多活了些时日。”景元帝站在牢狱外,望着那庭院中枯黄的枝叶,冷声说道:“那就扒了他的衣服,丢到猪窝里去。”
宁宏儒怔愣了声,下意识看向身后那牢房。
“挑一窝发情的母猪,好好地养在一起。能活几日,也是几日。好歹是七层浮屠呢,”景元帝那声音又轻又快,“寡人这位好哥哥,不正是最喜欢女色吗?”
“……喏。”
囚牢之外,茅子世正守在那里,见到皇帝出来,便低声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低,隐约能听到,似乎是在问过景元帝处理的意见,这些原本都会由着三司会审,朝廷总会拿出一个合理的章程。
毕竟,还是那句话,赫连皇室本也没有屠杀自己人的习惯。
不过……
哈,不过。
“都杀了。该怎么做,难道还要寡人教你吗?”
茅子世眉头皱也不皱,“臣遵旨。”
这君臣间应答得这般随意,仿佛被提及到的,不是两座王府,数百条人命。
斩草要除根,自来如此。
男女老少,一个都不留。
“到时候,且记得,将他们的头颅,送到余下那两位王爷的府上。”景元帝冰冷地笑起来,笑意里沾满血腥恶意,“这可是一份,难得的大礼。”
他倒是要看看,还有哪个异动。
景元帝已经不乐意再玩那无聊之事,更不欲在这些人身上白费心思。
他们最好安安分分,那还能安稳过活,不然,景元帝会将他们的脑袋一个个都拧下来,插在那城墙上!
…
午后,惊蛰猛地惊醒,慢慢坐起来。
窗外正有稀薄的日头,快要入冬,这秋风里带着飒飒的凉意,冷不丁就冻得人哆嗦。他坐在榻边,怔愣地看着外头的景色,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宿主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系统的话,只让惊蛰的脸色更为愁苦。
“这不还是要怪你。”惊蛰气馁,“你那什么奇怪的bu。”
这bu与之前任何一个bu,没有什么不同。】
惊蛰咬牙切齿:“那差别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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