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楼,清幽阁。

这是一处潜于百丈楼内,常年不容外人进出的小楼,来往客人甚是隐秘,旁人无法窥探其身份背景,只偶尔路过阁楼,远远眺望上一眼,深感此处之幽美。

乔世轩被邀请来时,心中尚有几分怪异。

这一次邀约来客的,乃是京城的风流才子牟桂明。

牟桂明是去岁朝廷科考的榜首,早在他下场考科举前,他就是这京城内闻名的风流才子,不知惹得多少京城女子倾心。

乔世轩从前,也与他此前在数个场合打过交道,却没想到,今日在这清幽阁内做东的人,居然是他。

牟桂明出身并不富贵,也不是什么世家,家里头只当有些家底,这才能供他上京赶考。不过他在江南与京城处都闯出不少名气,光是一副字画都能卖出高价,不然也撑不起他那样放荡的生活。

只再是如何,牟桂明都不可能是这次宴请真正的幕后人。

清幽阁中,不论摆设布置,都异常精美华贵,光是那些流水般送来的美酒,都是上等珍品,勾得这一次与会者满肚子酒虫作祟。

乔世轩只扫了眼,就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家伙。他倒是不怎么出头,宴过一半,就拿了杯酒,就躲到外面去偷闲。

只没想到,他刚走到特地挑选过的僻静地方,发觉这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人。

闻着就一身酒气。

陈少康下意识回过头,发觉是乔世轩,这才松了口气,又趴回去围栏:“我还以为是哪个找到我,又要寻我灌酒。”

乔世轩和陈少康私下没什么交情,不过到底认识,说话还算放松。

“方才过来时,倒的确见到几个在找你。”乔世轩道。

陈少康摇了摇头:“我可不去,那群人跟疯了一样,见天寻人灌酒,再是美味的酒,这么糟蹋,也是浪费。”

乔世轩过来,才发现陈少康身上的酒味有点浓郁。

陈少康嘿嘿笑,拎着自己的衣袖晃动了两下:“无事,都倒里头去了。”

撒了归撒了,酒味一浓,倒显得他好像吃得许多,要推脱的时候,也容易些。

乔世轩:“我竟是没想到,这一次做东的人,是牟桂明。”

陈少康:“他在京城中玩得开,谁不是看在那些人的面上,才来的?”

牟桂明交往了几个身份家世都算出挑的郎君,那些人素来喜爱有才学的人,更不在意牟桂明的出身家世,久之,这才逐渐让牟桂明搭起了这台子。

乔世轩挑眉:“但,清幽阁?”

陈少康恹恹地摇头:“谁知道那又是谁帮他牵桥搭线,我出来前,他们还在吵呢。”

是的,哪怕是这些还没踏进朝廷漩涡,只能在边上敲边鼓的这些个权贵子弟,都难免被朝堂大事所吸引。

现如今,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前几日景元帝遣散了后宫。

虽然传出来的风声,是要让宫妃为了太后的罪行祈福,为了皇家诵经……可有再多名义上的由头,这样的举动仍然惊骇世人。

这是何等疯癫的行为?

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街头巷尾,都为了此事掀起轩然大波。

哪怕是在义敏大师的清谈座会上,此事也被频频提起,更别说他们这些与其紧密相关的权贵子弟。

这其中就有不少人的姊妹,都入了宫。

陈少康亦是在这时,方才知道,自家父母曾有打算,要把二姐送进皇家。

定国公夫妇正为此庆幸不已。

他们在家中,就已经因为这事谈过几次。

一想到这,陈少康就心中抑郁,不免多说几句:“这些个人,一遇到这种事,就总会将缘由归于他人身上,就没想过,这是陛下自己所为?”

乔世轩想起来,自己刚穿行过的那些人,的确正在聊着这件事。

“陛下此举,当真荒谬,自古今来,哪有这样荒唐事?女子入宫为妃,是为了传承龙脉,结果,却是遭到这样的下场?”

“陛下定然是被妖人蛊惑!”

“此言差矣。这宫中嫔妃,多是太后娘娘经手挑选,谁人能够确定,这些人里面没有太后余孽?”

“纵是如此,这也太过荒谬。陛下莫不是真如当年……”

“慎言,这话可不是你我能说。”

“朝廷从不曾禁止民间讨论国事,为何不能说?依我来看,陛下怕不是为了传闻中那个阉人,才行这贸然之举吧?”

“怎么可能?且不说这传闻是真是假,谁真的见过那个人?为了一个女人也就罢了,为了一个男人……”

“谁说没有?那定国公府上的小郎君,不就曾见过吗?”

“陈少康?说来,刚刚还曾见过他,人呢?”

乔世轩回神,平静地说道:“他们似乎正在找你。”除了那些饮酒作乐的人,更有那些心切国家大事。

不管是谁,陈少康都算是众人焦点。

他能从席会上偷溜出来,也算是一种能耐。

陈少康懒洋洋地倚靠在围栏上:“左不过又是那些无聊无趣的事。”

乔世轩:“比如,你是不是曾真的见过那个人?”

陈少康瞥了眼乔世轩,冷笑着说道:“见过,又如何?”

“你觉得,他有那样蛊惑的能耐吗?”

陈少康的脸色一沉:“乔世轩,我方才说的话,你是没听到吗?”

明知如此,还故意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乔世轩淡淡说道:“我认为,不管一个人到底受到什么蛊惑,可是最终做出这种行径的人,还得是他自身。陛下并不是那种会被随意引诱之辈,倘若他今时今日这么做,那只会是因为陛下想这么做。”

倘若就这么粗暴将原因推在其他人身上,岂不是忽略陛下这种行为的怪异?

乔世轩的话,让陈少康沉默了会,才移开了视线:“你心中已经有了定论,那还问我做什么?”

“纵是如此,要是陛下身边,是有人如此劝说,那这人,也当是谄媚之辈。”乔世轩道,“这两者,本就不冲突。”

陈少康笑了笑:“乔世轩,你若问我,对陛下这件事怎么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他遥遥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说下去。

“要是问那个人呢,我也只能说,他应当不是个坏人。”

更进一步说,陈少康觉得,他不会是那种会不顾前朝后宫的安危,劝说这等荒谬之举的人。

然他与这人,也不过见上两次,迄今再没有见面,陈少康也自然不能给自己的话打包票。

……某种程度上,陈少康更说不清楚,自己给岑文经说话,到底有几分是为了他,有几分……

是为了岑良。

陈少康现在手中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是,他的确追查到了岑家曾经的记录。

岑玄因的妻子,的确姓柳,他们家,也的确是有一个叫岑良的孩子。

岑文经,岑良,柳氏……

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巧合的事吗?

陈少康不这么认为。

如果,如果……

岑良的岑,的确与岑文经有关系,那他们岂非是一家人?

一想到那日岑文经说起家人时落寞的表情,陈少康就有些后悔之前为什么吞吞吐吐。

除了上次鹿苑和百丈楼外,陈少康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过岑文经的传闻,他似乎再没有在京城走动。

不知是隐居在某处,还是回了皇宫。

有不少人因为之前鹿苑与百丈楼的事情传了出去,都试图与他打听消息。就连敬王府上,也曾传来消息,想要一探究竟。

不过这些,全都被陈少康回绝了。

他心中打定主意,下一次见到岑文经的时候,一定要提起此事。纵然他还没有太多的证据,可是他心中莫名有种笃定的感觉。

说不定……

“陈少康,”乔世轩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在斗诗,而且听起来……”

在找人。

尤其是陈少康和乔世轩。

他们这两个,哪怕是在这场群英荟萃的宴席上,都算是耀眼之人。一个是定国公府的公子,一个是乔阁老的孙子。越是热闹的时候,就越容易想起他们。

陈少康摇了摇头,推着乔世轩的肩膀,示意边上偏僻的路,“你走不走?”

乔世轩也没了再留下来的心思,两人互相打掩护,偷偷溜走。

待回到乔府上,乔世轩一想起今日的事,也只觉得好笑。

门房见到乔世轩,便笑着说道:“三郎可算是回来,阁老正在书房等你呢。”

乔世轩微愣,祖父寻他?

三两步到乔琦晟的书房外,门外只得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在守着,看到乔世轩便是先笑。

“三郎。”

“明叔,祖父可是在书房?”

“正等着三郎呢。”被称之为明叔的人打开了房门,侧过身去,“请。”

“祖父,孙儿来了。”

乔世轩进门后,毕恭毕敬地朝着书桌方向行礼。

书桌后面正坐着一个老者,看起来已然上了年纪,头发胡须皆是花白,却是非常儒雅端正。

乔琦晟手中正握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说道:“叫你来,也没别的事。你祖母说,为你相看了一门亲事,明日记得利索些,别叫人看了笑话。”

乔世轩一想起祖母,就忍不住垮了脸。

想来是上两次,乔世轩总是恨不得绕道走,这一次祖母才发话,让祖父来与他说。

乔世轩家里头最怕的,就是祖父。听得乔琦晟这么说,他只得老实点头:“孙儿晓得。”

乔琦晟仿佛才看完,轻舒了口气,将书卷放下,扫过乔世轩的打扮,微微皱了皱眉:“去哪儿?”

乔世轩:“刚从百丈楼回来,今日是牟桂明做东之宴,孙儿是被徐长明给叫去的。”

徐长明是新任户部尚书之子。

“牟桂明,百丈楼?”乔琦晟念了两句,轻笑着摇头,“往后这牟桂明,你可要谨慎些。”

“牟桂明的身家,不足以在百丈楼如此。他的身后,必定还有人。”乔世轩欠身,“孙儿省得,不会叫这人蒙骗了去。”

乔琦晟幽幽说道:“怕的不是他蒙骗,是他在借势。”

乔世轩微愣:“孙儿不明。”

乔琦晟淡声说道:“牟桂明举办这种宴席,已是多久?”

乔世轩沉思片刻,仿佛是在回忆着过往的事,过了一会,他突然脸色微变,近乎自言自语:“从他在江南,再到京城,似乎一直都有这样传闻。”

牟桂明喜好宴席,时常在宴会上饮酒作乐,而后杯酒之下,书写文章,那些千金求文的佳话,也有许多是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宴席上发生的。

乔世轩只要一想,竟是想不起来,牟桂明是从何时开始,只记得,一想起他,就是那一场又一场的宴会。

一个普通的才子,在不知不觉有了这样的声名,甚至能够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宴请这些权贵子弟,参与者都习以为常,不觉得稀罕……这种有意无意下的造势,又是从何时开始,以至于到了潜移默化,无人觉得奇怪的地步。

乔世轩嘴巴抖动了下,“孙儿,真是第一次被邀。”

乔琦晟淡声说道:“分头行动,缓步蚕食,待到在意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然习惯,不再引以为奇。这人必定不是自己成事……你可懂我的意思?”

乔世轩背后汗津津,已经不由得思考起自己在宴席上可曾说了不该说的话,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孙儿明白。”

乔世轩欠身,而后,像是想起今日的事,复将宴席上发生的一一道来,末了,才说:“以孙儿之见,这席会,似乎有些在意朝廷之事。”

要是换做他时,乔世轩不会这么在意。

毕竟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管是谁,都会关注一二,再有自己的见解,这都理所当然。

但是,许是有了乔琦晟的提醒,再加之陈少康的话,乔世轩忽而有了不同的感觉。

乔琦晟平静说道:“这也正常,不然,让你们这群子弟聚集在一处,又是为了什么呢?”

乔世轩似乎听出了一点异样,试探着说道:“祖父,您是不是知道,这牟桂明背后,到底是谁?”

“不外乎那几位王爷。”乔琦晟提起毛笔,在白纸上落下几行字,“是谁,重要吗?”

那轻轻一句话,让乔世轩的心情震荡,勉强才压下那种奇怪的惶恐。

“祖父,倘若这般,那这牟桂明之举,是为了……”

他猛地对上乔琦晟的眼睛,一时间,竟是连后面半句话,也是说不出来。

乔琦晟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既是猜到,何必再问?”

不知为何,乔世轩觉得这几日祖父的模样,有些怪异。这话题听起来太敏感,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往前,却还是没忍住问上一问。

“祖父,您最近,似乎有些心事?”

乔琦晟随手丢开毛笔,任由着其滚落下去,“三郎,你觉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乔世轩微愣,只觉得好笑。

方才在清幽阁,他正问过一个,与祖父这类似的问话,只不过那时候问起的,是传闻中景元帝的情人。

“是个很可怕的人。”

乔世轩老实说道:“祖父,孙儿只有幸见过几次陛下,不过,他之气势,绝非常人,甚至比先帝,还要来得压迫,凌厉得令人敬畏。”

先帝是柔和的,平静的,纵然有些软弱,不过与其相处,总归不那么害怕。

景元帝呢……只有与他共处一室,乔世轩总会觉得焦躁不安。皇帝陛下分明是冷漠如冰,说话简短又凌冽,少有旁落之眼神,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罢……然而,即便如此,都难以遏制住那种本能的敬畏。

景元帝不是先帝,他再是冷漠,性情也不如先帝那样平和,那就像是……时时刻刻都可能崩裂的雪山。处在这种高压的情况下,又有谁能真的平静如初?

乔世轩甚至可以罗列出上百种不喜欢他的理由。

但是。

乔世轩道:“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位陛下的性情,也觉其凶残可怕,杀戮太重。但是,不论政事手腕,平衡文武,亦或是对外……他都称得上有才能。”

景元帝或许不是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然对比赫连王朝过往这么多代皇帝,他之本事已经足够。

对内能够让百姓安康,对外能庇护国土,如此已是许多人渴求的安定,还有何求?

乔琦晟喃喃:“是啊,还有何求?”

乔世轩下意识看向祖父:“难道,是最近内阁,又有什么烦心事?”

他问得很隐晦。

其实乔世轩想问的,是景元帝。

既然祖父这话问的是与皇帝有关,那这心事的来源或许也在他身上。

乔琦晟在首辅的位置上坐了多年,已然是条老狐狸。如他刚才的问话,若是在平时,本不该出现。

这甚是奇怪。

乔琦晟是何等人物?

他若心中有什么想法,何必来问乔世轩的意见?纵然乔世轩很聪明,但怎么可能比得过乔琦晟这等沉浸官场多年的人?

放眼望去,整个朝廷,就再没有能如乔琦晟这等威压之人。

然他还是这么问了,就足以说明,必定发生了一件乔世轩不知道的大事。而这件事,必定就连乔琦晟这样的老狐狸,都被动摇一二。

乔琦晟淡淡看了眼乔世轩,那眼神似是警告。

乔世轩撇了撇嘴,嘴里嘀咕着:“就许您来问,不许我自己猜吗?”

乔琦晟将写好的东西挑起来,看了片刻,出乎乔世轩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把写好的信封起来,而是两指夹着那张信纸放到烛火上。

很快,燃烧起来的焰火就将整张信纸舔舐干净。乔琦晟松开手指,那团还在燃烧的黑色就随之坠落到了地面上。

随着信纸被烧得一干二净,乔世轩惊讶地发现,祖父好似恢复了从前的淡定沉稳,懒洋洋地朝着他挥手。

“去罢,这没你的事了。”

乔世轩气得牙痒痒,只觉得自己好似参与了一件大事,可偏生只有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已然落幕。

“祖父,您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

乔琦晟奇怪地挑眉:“我何来不说的道理?”

他看着孙子,笑了起来。

“我不是与你说,明日要记得准时参加宴席,不要叫你祖母不高兴吗?”

乔世轩:“……”

哼!

他气呼呼行了礼,气呼呼地走了。

乔琦晟的笑意,在乔世轩离开后淡了些,他的眼神落在地上那团黑色,最终就连那双苍老的眼眸也染上怪异的神情。

……果真是上了年纪,这定力倒是不如从前。

乔琦晟倚靠在椅背上,神情淡淡。

景元帝不算得上是传统的好帝王,他冷漠,残忍,有些时候,更是喜怒无常,暴戾残酷。

当初任由他登上帝位,有几多人,怕是在私下,都后悔莫已。如若当初不遵循礼法,而是推瑞王上位,那或许今时今日,就不会有如此如鲠在喉的难受。

可再是后悔,已成定局。

当景元帝走上那个位置的时候,那些当初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底的朝臣,方才意识到这位备受凌辱的九皇子,竟是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为一头可怕的怪物。

……不,从先帝死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原本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有再多的想法,景元帝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

百年累之,倘若要毁,不过一朝一夕,便可成矣。

他若真是发起疯来,那可真是无人能够阻止得了他。

若是没有把景元帝拉下皇位的本事,那多余的争辩也是无用。身为臣子,能做的不外乎臣服。除非有那玉石俱焚的决心,不然何来抗衡本事?

乔琦晟若是有这样的决心,当年就已经动手,何必拖到今时今日?

叹,叹,叹。

“乔琦晟那个老狐狸,不答应便罢,反倒是差点被他玩了一手。”

“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做够了,纵是要做点什么,也不能再进一步,何必冒险?”

“这老狐狸装作忧国忧民的模样,还真以为是个会为民请愿的,没想到,也还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

“慎之,乔琦晟再是如何,所作所为,皆是为朝为民,嘴下留德。”

“是。”

一处偏僻的宅院,牟桂明穿行过伺候的人,小心翼翼抵达了门外。

就在刚刚,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叫他有些担忧。

“进来。”

牟桂明低着头,跟着侍从进了屋舍,拜倒在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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