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来找我,难道旁人会不知?近来我的身上,闹出许多事,若有心,总是会盯着。这不会是秘密,你要快,不然来不及。”

惊蛰坦诚地说道。

这让立冬焦虑不安,良久,脸上变换几次的神情,总算恢复了平静。

他看向惊蛰,欠身说道:“多谢你为我指点迷津。”

惊蛰摇了摇头:“是你当局者迷。”

这本不算什么。

立冬苦笑:“可你要不与我说,我怕是走投无路,都不会想到这招。”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主动投敌。

在离去前,立冬四下看着,靠近惊蛰,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些话,然后匆匆离去。

惊蛰面色古怪地看着立冬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身影,以手扶着自己的额头。

……什么?

冰凉的冬日,晨起本就麻烦。

直殿司的人趁着昏暗的天色,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默不作声地赶路。

“哎呀,”有人被树枝绊到,险些摔在地上,“怎么有这么个东西在这?”

昨天刮了一日的风,到了晚上,鹅毛大雪纷纷落下,清晨起来,那积雪没过了脚踝。

“这又不是咱要清扫的地方,你做什么呢?”等待他的同伴,看着他还要矮下身去摸,有些不能理解。

“还是得先弄到边上,免得待会有其他人绊倒,那……”

那人原本还笑呵呵地说着话,可这话还没说完,手指就已经摸到了那所谓的树枝。

那不是树枝,那是条人腿。

他到抽一口凉气,整个人摔倒在雪上,怔愣地看着墙壁。

刚才太暗,没仔细看,原来这墙上,正靠着个什么东西。只是雪落太厚,就将这东西覆盖了住,在昏暗的时候看不清楚。

“你怎么了?”

同伴要来扶他,却见他一股脑拍起来,颤抖着手,去摸墙。

很快,就自雪里,拍出一张青白的人脸。

立冬死了。

惊蛰听到这个消息时,提笔的动作都僵住,凝聚在笔尖的墨经受不住,啪嗒一声落在纸上。

清脆的声响,让惊蛰一个惊神。

昨日立冬离开,惊蛰原本是要送他。

侍卫处离这里也不远,他原本走得就熟门熟路。可立冬却不要他来送,笑着摇头:“我虽没去过侍卫处,却也知道在哪里,没必要你来亲自送。”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

要是惊蛰和立冬同时出现在侍卫处门口,惊蛰会引来的瞩目,也会比之前多上更多。

立冬到底选择了侍卫处。

因为他害怕慎刑司的刑罚。

只是没想到,立冬竟是连侍卫处的门都没摸到。

惊蛰丢开笔,捏着眉心。

不,他不是没想到,昨日他想送立冬去,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只是立冬拒绝后,惊蛰就没强求。

毕竟这是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犯不着这么盯着一个普通的宫人不放。立冬要是回去,怕是再出不来,可是追杀他,又太过大动干戈。

然立冬真的出事了!

要做到这般,只可能是一路尾随立冬而来,在他还没到侍卫处前,就已然杀了他。

惊蛰的耳边,还传来姜金明和其他太监说话的声音。

“……没有外伤……”

“是,只是有些冻疮,身体上,没有……”

“……应该是意外……”

尸体是直殿司发现的,在报上去被领走后,查出了身份,就也按照惯例通知了一声直殿司。

惊蛰也是因这,才知道死的人,是立冬。

可这,不会是意外。

惊蛰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若说,连立冬这么个小小的宫人,都会被给予这样的关注力度,以至于冒险在宫中行事,那只能说明,立冬的身上,有着他自己还没有发觉的重要性。

……比如说,他在离去前,和惊蛰说的最后一段话。

立冬说:“明嬷嬷死后,我曾经想去永宁宫探寻点门路。我想,明嬷嬷业已死了,说不定,我能做点什么。只是,我没找到康满,却撞见别的事。”

他的声音低,然后更低了下去。

“我听见,康妃那时,说的不是官话。”

他直接省略了自己撞见的事,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赫连王朝,地大物博。

从南到北有着各种乡音,若是真要统计,那可真是一天一夜都计数不完。

所以,所以不同地方交流,说的是官话。

越是口音纯正,就越不会被笑话。而在这宫里,那更是需要说官话,不然该要如何交流?

康妃说的不是官话……可康妃本来就是京城出身,祖籍更是京城人氏,她有且只会说官话。

倘若康妃不只是会说官话,那要么……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康妃,要么,是康妃,做了什么……

惊蛰的心口狂跳,一个离奇又怪异的猜测,在他的心头浮现。

他反复回想着昨日立冬来寻他时,那惊恐的表情,以及离去前说那话的小心谨慎。

……立冬,是不是听出来康妃说的是什么话?

立冬是西北出身,当初卖身给人牙子,几经转手,这才侥幸到了京城。

这还是当初无忧告诉惊蛰的。

立冬能听出来的,难道康妃说的是西北的乡音?

不,不该是这样,西北,西北……惊蛰喃喃着,如果是这个地方,那只会让人联想到塞外的无边荒芜……

塞外,异族,不是官话!

惊蛰霍然起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康妃乃是京城氏族出身,又怎么可能会是……

“惊蛰,你做什么呢?”

姜金明有点不满地皱眉。

惊蛰将有点哆嗦的手背在身后,对着姜金明轻声说道:“……掌司,小的只是突然想到,您刚才和这位提及到的立冬,该不会,就是北房的立冬吧?”

姜金明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意思,“是你认识的人?”

惊蛰苦笑:“小的原是北房出来的,自然是认得这个人。”

姜金明点了点头,这脸上的神色到底宽和了下来,“世事无常,谁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惊蛰,不必太介怀。”

惊蛰抿唇,朝着姜金明微微欠身。

不,倘若他的猜想是真,那惊蛰或许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立冬的行踪,肯定不像是他自己说的那么稳妥。至少,在他的两次跟踪里,铁定有哪一次泄露了行踪,不然,那背后的不至于下此狠手。

立冬是从直殿司离开,被截杀在半路偏僻的宫道上。加之大雪,这才隐藏了行踪,不然侍卫巡查,肯定会发现。

这么精巧的位置,那只能说明,从立冬一路到直殿司,再到他离开,都是被人跟踪。

那他来直殿司找惊蛰,就已经将危险,同步传递给了惊蛰。

谁也无法保证,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

更何况,立冬还是真的说了点什么。

立冬死了,接下来危险的,就是惊蛰。

他绝对不能落单。

夜色深沉,慧平打完水回来,就发现屋内的玉瓶摆了一桌,都几乎摆放不下,更多的东西,都被惊蛰随手放在床上。

“你这是在找什么?”

“找线索。”惊蛰从将床底的箱子推了进去,摇着头说道,“我总算知道,被鑫盛带走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了。”

惊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要检查起来也是麻烦。

这些时日,他得空就收拾,直到今日终于是理清楚了。

“他摸走了一个玉瓶。”

惊蛰抬手,点了点桌上的那些。

容九总是给他送许多的东西,有些看起来很是得用,有些就是不时之需。

就好比这些玉瓶。

这玉瓶里的药,当真比外头,不知要好上多少,惊蛰有什么头痛脚痛,偶尔翻出对应的玉瓶,多少能压得下来。

除却送过郑洪几瓶外,余下的都在这。

治冻疮的药,理应有两瓶。

旧的那瓶已经快用完,可新的,却是不翼而飞。

慧平随手拿起一个玉瓶,奇怪地说道:“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拿走玉瓶,这玩意能做什么?”

惊蛰:“这些都是宫中御赐,容九再给了我。不然,效果也不会如此之好。”

那这么说,鑫盛认为的私相授受,就在这了?

惊蛰将那些玉瓶收拾起来,对慧平说道:“这几日,姜掌司有事,晨起的事,我就不去做了。”

慧平笑道:“原本你也不用做,是你多事。”

惊蛰成了二等太监后,每日清晨的事,原本也是可以不用去洒扫了的。

惊蛰翻身上床,声音变得有几分模糊。

“闲着也是闲着。”

慧平见惊蛰上了床,似乎是要睡了,就也轻手轻脚收拾好,吹灭了油灯上了床。

屋内静悄悄的,再没人说话。

惊蛰却是还没睡着的。

他正在心里戳着系统。

“任务十一,关乎康满背后的秘密,我有点头绪。

“他背后的人是康妃,康妃,应当是外族人。他们潜藏在后宫里,是要图谋不轨。”

这回答有点暧昧。】系统判断的同时,这么说道,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十一。】

评分是八十五。

“我能想到这里,还是多亏立冬,不然我怎能撬出更多的信息?”惊蛰没好气地说道,“立冬死了,下一个,就可能到我了。”

他对立冬没有感情,可听到他死去,多少也有伤感。

他那么挣扎想要活下去,到底没能成功。

而且这个任务的完成,惊蛰的心中没有难得的喜悦,反倒更为紧绷。

康妃还真是外族人?

那原来的康妃到哪里去了?死了吗?康妃到底是怎么潜伏在后宫这么久,难道太后一点也没发觉?那景元帝呢?

是没发现?

还是不在乎?

惊蛰在心里哀嚎了一声,然后翻了个身。

这种大事,为何要为难一只惊蛰?

惊蛰不会军事,也不懂朝政,这问题超纲了啊!

惊蛰狠狠地说道:“都怪你。”

系统卡壳了一会,幽幽地说道:要是系统顺利绑定了瑞王,那现在,大军可能已经攻进京城了。】

系统能做到的事情很多,可这全靠宿主。

宿主完成的任务越多,系统才能凭借这样获得更多的力量,反过来帮助宿主完成任务。

可前提仍然是任务。

这就完全取决于宿主的能力。

系统的不幸,是他绑定错误了对象。不幸中的万幸,在这么多错误的对象里,他绑定的惊蛰,是个聪明人。

可仍然不幸的是,惊蛰是个没有多大欲望的人。

这样一来,不管系统搬出什么东西来蛊惑,对惊蛰都没有吸引力。

毕竟,系统又不可能让死人复生。

这大概是惊蛰最大的私心。

没有太多能利用的筹码,可仍有幸运的事,惊蛰是个好人。

他见不得国破家亡的局面,这才是惊蛰挣扎着做任务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他害怕惩罚。

那些惩罚千奇百怪,如果不是有系统的影响,能够在bu消失后,让那些人自动合理化一些记忆,不然惊蛰早就死翘翘,变成一只死惊蛰了。

可惊蛰此前,一直不太明白系统有些任务的发布。

譬如追查明嬷嬷的死,譬如这一回的康满,就算他能知道背后的幽暗,又对系统的任务有什么帮助?

对系统来说,最重要的是稳定山河。

只要能做到这个,就算抛弃了瑞王这条主线,也在所不惜。

而今,他总算是明白。

就算看着再是寻常普通,这任务的背后,牵扯到的,却是如此之广的范围。

谁能想到,一个后妃,居然有可能是敌国的奸细?

惊蛰忍不住嘀咕:“真是如此,那这后宫,岂不是成筛子了吗?”

谁都能来,谁都能去。

康妃依附在德妃的身边,借由太后的人脉,培养出了自己的人。她的动作不大,只会间隔着许久的时间,传递出一二个重要的消息,贵精不贵多。】

惊蛰挑眉:“你的能力,更厉害了些。”

能探查到的范围更广了。】系统道,康妃的动静,一应隐藏在寿康宫之下,很是隐秘。】

次数不多,也就意味着暴露的可能性降低。

惊蛰喃喃:“也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入宫的……”这多少,也和黄家有关。

他可隐约记得,康家是依附这黄家的氏族。

不过,寿康宫沉寂后,对于康妃也是一大打击,只要她有任何的动作,都会比之前更加明显。

……那次下毒大概是她的手笔,那她未必是想要夺取德妃手中的权势。

惊蛰蓦然有了个相反的猜想,出事的人如此之多,将整个宫闱的瞩目都吸引到了御花园来,那其他地方,肯定疏于戒备。

康妃是趁着那个时候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在这样大的动作里,也能看得出许多人在惊慌之下本能的选择。

那么,鑫盛举报惊蛰,也是同理吗?

这件事,吸引了慎刑司与侍卫处两地的目光,更是让他们全部的关注都停留在了惊蛰的身上。

如果立冬没有骗他,从一开始,康妃那边就没有特地关注惊蛰的话,那这一次,惊蛰不过是如中毒案一样,被选中成为如德妃一样的祭品。

……是想借由这场吸人眼球的事件,借此做些什么。

几乎如出一辙的手法与思路。

惊蛰古怪地蹙眉,太后势弱,康妃少了遮掩,不管做什么都会太明显。可要是出了事,想浑水摸鱼,还是比别处容易。

只是为何挑中惊蛰?

是因着他和侍卫处的关系?还是想借此扰乱侍卫处的视线?

惊蛰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觉得头都要裂了。

惊蛰索性将被子拉到脑袋上,盖住了自己的头脸,勉强温出来的暖意,让他困意上涌。

罢了,罢了,多想也是无用。

说不定,他这么多猜测,没一个是对的呢。

睡觉,睡觉。

惊蛰刚将自己卷起来,变成一条惊蛰,就听到靠边的窗户边上不紧不慢地传来敲击声。

叩——

叩——

叩——

三声长。

惊蛰还不自觉等了等,没等到那两声短。

据说,听到敲门声,如果是三声长,两声短,那就绝对不能出去。

那是外头的“人”,在来索命。

三长,两短呢。

惊蛰很苦恼,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卷起来,知道这得废多大功夫吗?

懂不懂这种痛苦?

大半夜的,谁啊!

就在迟疑间,外头等待的人已是不耐烦,两根手指轻巧毁掉了窗户的扣锁,将窗给推了开。

顿时,外头的寒风刮了进来。

隔壁床的慧平感觉到冷,将整个人都团成毛毛球。

惊蛰冷不丁看到窗外一个背光的人影,如果鬼魅惊人,所有的困意全都被吓跑了……当然,也可能被风刮跑了。

惊蛰卷着坐起来,幽幽地说道:“你知道,这看起来很像是半夜撞鬼吗?”

云奎,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他还往屋里爬,一边爬一边说道:“惊蛰,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惊蛰往床里面卷了卷,他不想知道。

他更觉得现在的云奎有点可怕。

他知道今天云奎来探望掌司,然后好像被留下来说话,可为何会大半夜站在窗外,吓人得很。

云奎的语气神秘,带着一点潮湿的寒意:“我出来起夜,却隐约看到,你的屋外,好似站着个人。”

就在他刚才站着的位置。

可是在他过来之后,一眨眼就消失了。

刺啦——

利刃滑过皮肉,热血溅落在雪上,极快地融化了那冰冷无情的白色,滴滴答答的鲜红,几乎融于暗色。

甲三面无表情地抽出了刀。

尸体仰面躺倒在地上,瞪大着的眼里,还残留着惊恐。

甲三轻巧地蹲在墙头上,眺望着直殿司的方向。他看着杂务司的云奎爬进了惊蛰的屋子,很快,漆黑的室内就重新点燃了灯。

在这暗色无边的雪夜里,仿若莹莹的光。

冒着风雪,他又将视线,沉默地望向东面,那处,正是火光鲜明,摇晃的火把如同连成片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景元帝在意的东西不多。

会攥在手心的,也只得这么一个。

哪怕只是不经意带过的幽暗,惊扰到了他,也绝不会容忍。

甲三丢下这具尸体,几个腾跃,又潜伏到了直殿司的暗处。

想必,今夜会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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