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莲为难地说道:“娘娘,你先前就不怎么肯吃东西,现在连药都不愿意喝,这可怎么好?”

康妃淡笑着说道:“再吃下去,也是没有用的。”

秋莲不明白康妃的意思,还要再劝,看着康妃抬起手,摇着让她退下去,秋莲也是没有办法。

于是,这宫室内,又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康妃的床边,蜷缩着一团人影。

那人影低声开口,是谁也听不懂的字句。

康妃沉默着脸色,一直听了下去,直到某一瞬,她的眼底迸射出精光,打断了那人的话,“你刚才说,只剩下使臣一个?”

“正是如此。”

康妃平静的脸上,露出少许古怪的表情,景元帝对山佑人的处理,看起来,颇有一种……

她没想下去,只是朝着那个人影又招了招手,将一个小小的丸子放在黑影的手心。

“这一回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康妃说的不是官话,那人答的也不是官话。

“那你呢?”

“康满出事了,下一个,会是我。”康妃慢慢说道,“不要想着回来,快些走。”

她当初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依托着太后的势力钻了空子,得以来回传递消息。

可在寿康宫出事后,再不能如之前那样恣意。

而今,已是最后的时机。

唰唰,唰唰——

宁宏儒是个适应力很强的人,最开始被贬来做事,还有些不太适应,可几次之下,人竟是习惯了,每日做得那叫一个又快又好。

偶尔来看他的石丽君知道,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让这老小子滚蛋。

也不知道能得意个什么?

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舀起清水,将手冲洗干净,正打算再去提个新的过来,一转身,就看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这膝盖不自觉就软倒下来。

宁宏儒一把跪下,低着头,“奴婢见过陛下。”

他刚说完这话,又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说道:“陛下,您乃千金之躯,何必来这等脏污之地?”

“五谷轮回,乃人之常事,算是什么脏污?”景元帝淡声说道,“还不起来?”

宁宏儒愣了一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他面对石丽君的时候很从容,可在景元帝跟前,宁宏儒多少是怕的。

纵然跟在皇帝身旁这么多年,将他从小伺候到大,宁宏儒也很少做出胆大妄为的事。他喜欢权势,但没有那种欲望滔天的冲动,只要能牢守乾明宫总管的位置,他就已然舒适极了。

正为着如此,宁宏儒从来都不逾越雷池。

景元帝看着冷情冷性,却是个很霸道的脾气,是自己的东西,谁都别妄想沾染。

他怂。

他要命。

这是宁宏儒第一回这么胆大包天,结果还给发现了。

也不对……景元帝会发现,那也是迟早的事。

谁叫这位,疑心病也重。

景元帝淡淡说道:“石丽君说,你在这整日哭天抢地,每日思念想着要回去伺候。寡人这么一瞧,宁大总管,这不是适应得不错?”

宁宏儒这膝盖差点又软了。

石丽君啊石丽君,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做什么给我说成个怨妇?

宁宏儒倒是也想挤出来几滴牛眼泪,问题是景元帝他,根本也不吃这套呀!

要是谁哭得稀里哗啦就能饶命,那景元帝手里的亡魂,还能少掉几条。

毕竟谁不是哭嚎着,希望陛下高抬贵手?

“奴婢,奴婢自然是在心里惦记着陛下。只是不如,石丽君说得那么夸张。”宁宏儒硬着头皮说道。

他不知道景元帝到此,是为何。

景元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念旧的人。他身边跟到现在最久的人,只要没有背弃过皇帝,都有了不错的去处。

然除此之外,皇帝也非常无情冷血,只要出过差错,无论是谁,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宁宏儒还以为,自己要在这里刷到地老天荒,也出不去呢。

毕竟,他而今能活着,已经是法外开恩。

“有人说,”景元帝的目光微沉,不知想到了谁,那身冷冽的气势,也变得柔和了些,“总要再给身边人一次机会。”

大部分人是不值得的,也完全不可能让皇帝走这么一遭。

不过宁宏儒嘛……

他能在景元帝身边待到今日,总有几分能耐,若非他和石丽君忠心耿耿,少时的九皇子也未必撑得下去。

两日前,惊蛰和容九有过一次争辩。

说是争辩,多数时候,也只是寻常聊天。

不过,惊蛰总是说着说着,就想堵住容九的嘴。

这是他们相处时惯有的模样,反正容九那人,只得几句干脆的话,就轻轻巧巧噎死人。

这是源自于,惊蛰在外头听到的说书故事。

在容府,惊蛰就只溜出去这么一次。

他没走远,身上就带着点碎钱,还是从容九书房里摸来的。

希望别以为他要卷款跑路。

只是在屋里呆得有些烦闷,就想出来走走。

惊蛰走在街上,就像是个闯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局外人。

起初有几分局促,后来,也就坦然下来。

学着其他人,进了一处茶楼。

茶楼的包间坐满了人,大堂也很热闹,惊蛰还多亏是有店小二帮忙,这才和别人拼桌,有了个座位。

这茶楼,和京城许多家茶楼,也没有太多差别,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有一位厉害的说书先生。

据说,他讲的故事十分生动,总会让人不远万里来听。

这让整间茶楼都闹哄哄的,那种喧嚣,让惊蛰有些不太适应。

惊蛰花了几文钱,点了一壶茶。

与周遭那么多人一起,听着说书先生,讲了半个故事。

与背叛有关。

结尾,就卡在主人公,到底要不要原谅朋友这件事上。

这故事其实有点老套,仔细说起来,就连情节也有些问题,可耐不住那说书先生有本事,再没有像他那样的人,能将个简单的故事说得如此激情,将茶楼里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

惊蛰离开茶楼时,还能听到那些个意犹未尽的人在说话。

“我觉得,崔三不能原谅他朋友,就算是有苦衷又怎么样,一次背叛,就足够……”

“可要不是他朋友的‘背叛’,现在崔三可活不下来,他这条命能来寻他朋友报仇,这还亏得是他朋友努力,他怎么能去杀他呢?”

“背叛就是背叛,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可以说?”

“嘿,你这人说上头了是吧?是不是想打架?”

嗯,非常激烈。

惊蛰谨慎避开了他们唾沫横飞,默默回去了。

故事里的崔三,在劫难关头遭遇朋友背叛,偷走了宝物,从此性情大变,苦练武艺,就是为了寻他那位剑客朋友报仇。可当他寻到了那位朋友,却发现从前武艺高强的剑客,已经断了一臂,如同个老翁生活在林间。

他对崔三的寻仇非常淡然,甚至于,是带着一种求死的淡定。

临到头来,崔三另一个朋友赶了过来,挡下崔三最后一剑,将当初的真相说了出来。

“崔三,当年你身怀宝图,却招摇过市,丝毫不知隐藏,若非徐林舍命为你拦下那群暴徒,又自断一臂为你担保,从你手中偷走宝图交给那些人,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

当年的盗图人,背弃者,却同样是救了他性命的人。

故事卡在这里,让许多人挠心挠肺,只想知道后续的结局。

惊蛰回到容府,容九已经在家。

看起来,脸色还有点可怕。

……可能是因为他偷溜出去的事。

惊蛰装作看不到容九的黑脸,去拉他的手。

容九没躲开。

嘻嘻,惊蛰就知道,就算容九再怎么生气,他从来都不会躲开惊蛰的主动接触。

为了逃避容九的质问,惊蛰非常殷勤地将这个故事,也说给了容九听。

容九冷淡地说道:“既是背叛,杀了就是,何须多嘴?”

这样铁血的回答,的确是他会有的。

惊蛰:“如果不是剑客背叛,崔三早就死了。”

死在那群为了争夺宝图的江湖人手里。

容九扬眉,冰凉的声音里浸满了恶意:“崔三有让人救吗?倘若他更甘愿,在这场江湖盛事里就这么光荣死去,也不要在仇恨里磨砺武艺,沉浸在复仇里?”

“死就是死,没有什么光荣与不光荣。”惊蛰皱了皱眉,“的确,上战场而死,与作为一个盗窃贼而死,的确在外人看来截然不同。可归根究底,都是死。”

对于死者来说,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的一切全都没了个干净。那些哀荣,亦或是屈辱,那都是活着的人要考虑的事。

容九挑眉,看了眼惊蛰:“你讨厌赞扬死亡?”

惊蛰飞快的,也看了眼容九:“我只是觉得,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命就只有一条。不论如何歌颂这个人的死,到底带来了多大的好处,仅仅对于这个人来说,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迎着容九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最后半句话。

两人沉默对视许久。

而后,还是惊蛰主动提起刚才的话题,“……扯远了,回到崔三身上。他的朋友背叛了他,这是既定的事实。他的朋友救了他,这也是既定的事实。他朋友的做法有问题,这也没错。所以,他自可以杀了朋友,然后用命,再给他偿命。”

“你很讲究所谓的公平。”容九薄凉地说道,“只是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公平可言。”

惊蛰:“那是当然。可这是故事,故事里都不能公平快意,难道要等生活来沉痛打击吗?”

他眉头飞扬,笑呵呵地看着容九。

“至少,就如这故事一般,借由第二个朋友,给剑客一个解释的机会。”

至于解释后,要不要接受,那就是崔三自己的选择。可最起码,他不再是无知无觉地活在痛苦里。

惊蛰知道,容九认为解释是辩解,他那样的人,总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只是有些时候,解释本身,就只是解释。

尽管这个解释,或许不能够让人接受,可或许这就是现实。

滴答——

清脆的水声,从瓦罐滴下来,溅落在泥坑里。这一声,好似也把宁宏儒惊醒。

他咽了咽喉咙,只觉得干燥无比。

景元帝从来都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以他当初的环境,若是景元帝心软,死的人,就会是他。

每时每刻,需要担心吃食,担心用具,甚至出门时,都可能有东西从天而降,将他摔伤。

有那么一段时间,九皇子必须无时无刻都在警惕,如同生活在可怕丛林里的幼兽,唯有如此,才能挣扎着生存下来。

没有任何人能帮他,就连当时跟在他身边的宁宏儒与石丽君,都不能。

他们不过是区区宫人,如何能够与贵主相抗?

但凡少年多给旁人一次机会,凉了的尸体,就会是他。

这是根深蒂固的本性,是叫景元帝活到现在的根本。

可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宁宏儒的嘴巴张了张,话没说出来,却是先哽住。

亲娘咧,这是老天开了眼吗?

景元帝冰冷的声音响起:“脏死了。”

宁宏儒飞快用袖子擦了擦眼,“陛下,奴婢这是高兴!”

景元帝面无表情,很好。

他看到宁宏儒的眼泪没有任何的心软,相反只想砍了他。

看来,看到眼泪会心口痛的毛病,根源还是在惊蛰身上。

惊蛰才是这病因。

悄无声息的,宁宏儒又回来了。

这位大总管也不知从前是犯了什么错,回来后,人看着干瘦了几分。

乾明宫里,不知几人欢喜几人愁。

不过大多数人,应当还是高兴的。宁宏儒不在这段时间里,也不知这乾明宫到底没了多少个人。

直到几天前,这才消停。

景元帝心情不好,这手底下的人,做事自然也是不顺。而今皇帝高兴,宁总管也回来了,乾明宫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这对整个后宫,也是如此。

除了直殿司。

就在惊蛰刚回来的第五日,这就是今天,慎刑司,登了门。

慎刑司来的,是两位面善的太监,说起话来,温温柔柔,不带有一点火气。

他们要带走惊蛰。

姜金明当时,手里的茶盏正端起来,听着这话,却是有点喝不下去。

惊蛰……哈,又是惊蛰。

姜金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放下茶盏看着这两人,“慎刑司上门拿人,总得有些证据。惊蛰犯了什么错,需要被叫去问话?”

其中一人说道:“有人举报惊蛰与人私相授受,行盗窃之举,又多次贿赂上官,如此种种,皆是大过。”

身为惊蛰的上官,姜金明挑了挑眉。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收了惊蛰这小子的贿赂?

别说是几两银,可是连一文钱都没有。

那小子可不像做这样事的人。

姜金明:“不知这举报的人究竟是谁,怎会说出这么毫无缘由的话?”

慎刑司来人笑了笑:“是与不是,请惊蛰走一趟就知道。还请姜掌司,不要拦着。”他并没有将那个人告诉姜金明的打算。

姜金明摇头,屈指敲了敲桌面。

“正是不巧,惊蛰眼下,不在直殿司。”

那两人微眯着眼,一起看向姜金明。

“哦?姜掌司,这是打定主意,要包庇这名太监了?”

慎刑司的人做事,从来都叫人胆颤心惊,何来被人回绝的道理?

就算是姜金明,不可能,也不该有这样的底气。

姜金明将茶盏重新端起来,吃了口,这才道:“两位这话,却是说错了。惊蛰此刻,的确不在直殿司。”

他笑了笑,朝着两人开口。

“他有事,去了侍卫处。两位若是要抓拿他,还请直接去侍卫处罢。”

“哈湫——”

惊蛰尴尬得想要捂住脸,坐在对面的宗元信却是不肯,示意他张开嘴巴。

“让我看看里头。”

惊蛰捏了捏鼻子,希望它给力些,不要再打喷嚏,这才小心翼翼张开嘴。

宗元信看了一会,而后低头开药方。

“药记得按时喝。”

惊蛰嘀嘀咕咕:“谁敢倒掉?”

容九每次回来,就跟在屋里按了眼睛一样,他喝没喝都清楚得很。

在容府那几天,惊蛰就已经开始吃药,回到宫里,那药包也跟着出现,惊蛰不得已,又吃了几天,总算全都吃完。

只是吃完了药,不意味着这事就完了。

容九嘱咐过,等吃完了药,就必须去侍卫处走一趟,让宗元信继续给他诊脉。

惊蛰不知道宗元信是哪种大夫,但最起码是太医……总不可能是御医吧?容九使唤得动太医,可御医……那应当是只给宫妃诊断的。

不管如何,宗元信总被容九使唤来跑腿,这叫惊蛰有些不好意思。

宗元信一眼就看出来惊蛰在想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想法却是错了。能给你看病,我求之不得。”

惊蛰微讶:“为何?”

宗元信捋着胡子,志得意满地说道:“我可得将你的身体调整好了,到时候,那容大人舍不得我这医术,就只能让我给他看病。”

惊蛰失笑,没想到宗元信的癖好,会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宗元信斜睨了眼惊蛰:“你也不要以为自己的病,是随随便便,都能看得了的。如果不是遇到我,你少说折寿三十年,顶多活到四五十。”

换了寻常的大夫,也不是那么容易救回来的。

惊蛰平静地笑了笑:“这世上能活六七十的人,已经是少有,能活到四五十,已经是许多人都羡慕不了的。”

宗元信咋舌,怨不得景元帝和他能凑作对,这是怎样一种让医者愤怒的心态啊!

好气。

宗元信正在开药方,原本僻静安逸的屋舍外,却是有些吵闹。

惊蛰隐约听到些许动静,宗元信停笔,叫了一声,“石黎。”就见那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大步进来,朝着屋内两人欠身。

宗元信:“外头出了什么事,怎这么热闹?”

石黎:“慎刑司来人,和外头起了冲突。”

宗元信匪夷所思:“慎刑司,来侍卫处拿人?谁给孙少涛的胆子?”

这孙少涛,怕就是慎刑司的掌司太监。

石黎:“他们要拿的人,是小郎君。”

原本还在听八卦的惊蛰茫然抬头,一双清亮的眼里满是困惑,嗯?

这也能和他有关?

宗元信脸色古怪地扫向惊蛰,忽而嘿嘿一笑:“惊蛰,可要出去看戏?”

有趣有趣,慎刑司拿人,居然拿到了景元帝的心尖尖上。前几日刚看过一出大戏,宗元信这心正是活络的时候,怎可能按捺得住?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讲究,可这与宗元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乐得看戏。

惊蛰安静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朝着宗元信弱弱一笑,“那您请自便,我就不出去了。”

宗元信扬眉:“他们找的人,可是你。”

惊蛰:“他们敢擅闯侍卫处吗?”

石黎:“那不能。”

淡然的话里,带着冰凉的杀意。

惊蛰颔首:“那我就不出去了。”

宗元信奇怪地看着惊蛰,这不应该呀,依着惊蛰的性格,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出面,待在屋里做个缩头乌龟,什么都不做。

虽然他只见过惊蛰这一二面,却也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正如宗元信所言,惊蛰如坐针毡。

却也只能这么坐着。

慎刑司那地方,他进去估计得扒一层皮,这要是给容九知道,他不管不顾进了那地方,岂不是又要发疯?

惊蛰别的倒是不怕,就怕出来后,身边人全给容九嘎了脑袋。

……可怕,惊蛰哆嗦了下身体。

比起慎刑司,反倒是这,这才最令人毛骨悚然。

乾明宫,一只漂亮干净的手,把玩着一个崭新的香囊。

香囊里,散发着淡淡的兰香。

那针脚不够缜密,有些粗糙,并不多么精细,只是这手却是喜欢,最终捏紧在手心。

景元帝手边,正摆着一碗已经被喝干了的药。

嘴里,含着的,是必须吃下的药渣。

“倒是长了记性。”

一声古怪的轻叹,带着点餍足。

还以为惊蛰那清澈的小脑瓜,真得多杀几个,才能叫他长长记性。

知道什么是趋利避害,莫要再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嘎吱,嘎吱——

景元帝咬碎了嘴里的药渣。

也不知那药渣到底是怎么做的,竟是带着几分坚硬,生生发出怪异的崩裂声,如同森白的牙齿,正在碾压着谁人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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