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走得那叫一个飞快,心里忍不住思索,这个节骨眼上,他要躲去哪里比较合适?

奉先殿绝对不可以。

他在奉先殿的几次经历实在是太过惨痛,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惊蛰难免觉得别扭。

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大概是奉先殿和他有仇。

他是从御膳房出来,再往直殿司走更不合适,这一路上,且不知道会遇到多少人。

惊蛰一个急刹车,左拐去了。

他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四个时辰,那就是等到晚上。

勉强还能躲着宵禁走一回。

不过那个时候也已经快要子时,一想到这个,惊蛰就头疼。

“喂,你是谁?”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响叫住了惊蛰,有个男人拦在他面前。他身上的服饰,应该是哪个宫里的大太监。

“你这是什么古怪的装扮?”

惊蛰透过多重手帕的遮掩,隐约看到那个人的模样。

不认识。

可惊蛰是认识他的声音。

那天晚上听到的,被称之为康满的男人。

……这么巧?

他居然在这看到这个人。

惊蛰:“我的脸上长了瘤子,不好见人。”

康满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多是直殿司,御膳房,杂买务等宫人的居所,他一个永宁宫的大太监,平白无故怎么会在这里?

“瘤子?你把脸上的东西拿下来,让我看看。”康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窦,“还有,你是哪里的小太监,腰牌呢?”

他的语气有几分居高临下。

带着自然而然的命令。

惊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着实难看,请恕小的不能拿下来。这里并非有主的宫室,小的穿行至此,也没有冒犯宫规,不知公公为何咄咄逼人,做出这番逼迫的姿态?”

这里又不是永宁宫,康满也不是他的上官,凭什么要求查看他的腰牌?

康满的脸上浮现淡淡的怒容。

他其实长得还算不错,鼻子高挺,眉目清秀,只是眉梢的戾气破坏了这份气质。

脚步匆匆,又有两个小太监走了过来。

他们看见康满和惊蛰的对峙,先是愣了一下,这才低着头小步小步走到康满的身后。

“公公,事情已经办好了。”

康满没有看他们俩,而是一直盯着惊蛰,“你们两个,去,把他脸上的怪东西给我扯下来。”

两个小太监对视了一眼,朝着惊蛰走了过来,“得罪了。”其中一人说道,就要伸手去抓惊蛰脸上的手帕。

惊蛰躲开他们俩,皱眉说道:“这未免也太过强人所难,离我远些!”

原本还要追来的两个小太监听了惊蛰的话,下意识后退,然后再退,接连退了好几步,这才停了下来。

他们的脸上都有几分奇怪,但紧接着又变成古怪的热意。

康满:“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呢!”

只听着声音,并不能听出他的情绪,可是两个熟悉他的小太监,身体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

康公公生气了。

其中一人颤抖着声音说道:“小的,小的没法拒绝他。”

另外一人虽然没有说话,可身体也忍不住颤抖着,带着几分挣扎。他的理智想要听从康满的吩咐,去抓住这个人,可是他的心里却萌生出某种古怪的冲动——

他不想抗拒这陌生人的任何一句吩咐。

康满的脸色沉下来,盯着惊蛰,就活似要在他的身上啃下一块肉。他缓步朝着惊蛰走来,眼神一眨也不眨,“咱家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魅力……怎么,你怕了?”

他看到惊蛰下意识后退,终于笑了起来。

惊蛰面无表情,不,他是想吐了。

他原本以为康满还算正常,并没有太受到影响,可那种奇怪的注视感,让他愣了一下才发现,康满这人一直在看着他。

不管是吩咐别人,还是走来时,那眼珠子就几乎没有转动。

这种奇怪的僵硬感,的确叫人不适。

……打扰了,他这就走。

反正没露脸,惊蛰转身就打算跑。

“你想去哪?小心咱家打断你的腿,往后,就只喂你……”

那话恶心得惊蛰打了个寒颤,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转身一拳砸在了康满的肚子上。

惊蛰的动作猝不及防,康满瞪大了眼,抬手要抓住他的胳膊,惊蛰已是一腿踹向他的膝盖,将他生生踢倒在地上,又朝着他的脑袋补了一拳。

康满连一句话都没再说,直接晕了过去。

呼。

惊蛰松了口气,爽了。

刚才听康满居高临下说话的时候,惊蛰这心里就不爽快,还要听他发表那种奇怪的言论,这耳朵可真是要脏掉了。

“你,你居然把康公公给打晕了……”其中一个小太监震惊,猛地抬头看向惊蛰,然后态度猛地软化下来,“好吧,如果是你的话……”

“康公公的脾气很不好的。”另一个人补充,“你,你要不快些走吧。”

惊蛰闭了闭眼,眼前这两个比起康满软多了,他没法对他们下狠手。

可这种态度也很奇怪呀!

“那我现在就走。”

惊蛰朝着他们两个点点头,急匆匆地越过康满。

“那个,你要不要,喝点东西?”

“……血,你喜欢血吗?”

如此突兀,如此尴尬,如此让人头皮发麻的话呀,惊蛰都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我不渴。多谢,再见。”

惊蛰绝情地丢下这句话,大步离开。

真是瞎折腾。

惊蛰在心里嘀咕,等着几个时辰过去,他回去一定要找世恩好好问个清楚。

不管是康满的事,还是秋日宴。

尤其是后者。

惊蛰去见朱二喜乃是孤注一掷,后来会被他关押在屋里也是正常。

虽然平安无事,可惊蛰在御膳房待到傍晚,才见到朱二喜。可事情却是在午后爆发,这说明朱二喜也被扣了几个时辰。

毒没有下在食物里,却是在茶水里。

朱二喜得了惊蛰的告诫,严防死守,没给任何的机会。可毒还是下了,这说明,下毒的人并不是要暗害御膳房,食物只是他下毒的载体。

不管是在食物里,还是在茶水里,都没什么差别。

这就是为什么,惊蛰都警告了朱二喜,朱二喜也没让人抓住空隙,可是任务十还是失败的原因。

因为毒还是下了。

惊蛰并没有阻止这件事发生。

不过他也不在乎。

只要御膳房没被牵连到就好。

可为什么要毒害宫妃?

毒性严重吗?

这些惊蛰都一概不知,就被朱二喜给赶出来了。

他还不让问,可恶!

惊蛰原本一肚子的疑窦,等着回到直殿司,就找人问个清楚,肯定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比如世恩。

可现在,身上的这个bu,他得是几个时辰后,或者是明天,才能知道来龙去脉了。

惊蛰心里郁闷,脚步却是不停。

等出去,他要……

他还没想完,猛地停下脚步。

正阳门外,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正站在那处,原是在抬头看着宫墙外的枝头。

那条枝叶上,绿意逐渐被淡黄色所取代,那种蔓延开来的鲜艳黄色,会是接下来这个季节最是长久的色彩。

听到脚步声,他那双黑沉的眸子看来。

“让我好等。”容九的声音很是平静,“以你的步程不该这么久,被什么绊了?”

他的脸庞非常白皙,那种冷冷淡淡的肤色,连一点血气都没有,多少带着点尖锐的寒意。

分明只是简单的话,却有着一种极其强势的冲击。

惊蛰弱弱地说道:“遇到了几个人,和他们友好交流了一下,这才迟了些。”

“友好?”容九在这个音节重重咬下,“过来。”

惊蛰很不想过去。

首先,容九不打算对他脑袋上这玩意,发表任何的看法吗?

既然没有,就不对劲。

……好吧,怎么可能对劲得起来,容九几次遇见bu,反应都还是挺大的。

他犹犹豫豫,小步小步走了过去。

“你,不觉得,我这样有点奇怪?”他暗示自己这身装扮。

容九大手抓住惊蛰的胳膊,将他扯了过去,冷笑了声:“你何时不奇怪?”

冰凉的手指拽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装饰,原本誓死捍卫它们的惊蛰手指动了动,嘀咕着:“我何时奇怪?”

指尖刮搔着惊蛰的侧脸,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见到我就跑?”

这是一次非常凑巧,非常偶然的撞见。

难得的,没有任何算计。

惊蛰只要再停留片刻,就会发现,本该是容九上司的韦海东毕恭毕敬地跟在他的身后,乾明宫的总管太监宁宏儒也随侍左右……当然,惊蛰或许没见过宁宏儒的模样,可他认得乾明宫的服饰。

真是可惜,容九敛眉,在他已然按捺住试探的恶意后,却是从天而降了一个机会……

结果,却因为惊蛰太灵活,就这么眼睁睁溜走了。

容九难得的升起一点郁闷。

这让他的指尖,更用力地戳着惊蛰的侧脸。

惊蛰被按了一个个小坑,肉乎乎的感觉,似乎让男人爱不释手,又掐了掐。

惊蛰被掐着脸,连说话都漏风。

“我就是觉得,你那看起来很严肃,应该是有正事,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你。”

他说得非常诚恳,非常认真,非常为容九着想。

“是吗?居然不是因为在人前,不想和我接触过多?”容九冷淡的声线,竟是带起了一点上扬的尾音。

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看得惊蛰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可知道这男人的逆鳞是什么,怎敢点头。

惊蛰一口咬定:“自然不是。”

容九颔首:“那就去吃饭吧。”

……什么?

这骤转的话题,让惊蛰有点抓瞎。

“吃……什么?去哪里吃?”

容九:“你不是从上午就去了御膳房,直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吗?”

惊蛰对容九这种明明没有和他见过面,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的事情已经被迫习惯。

最初还有点惊悚感,现在已经麻木了。

就算惊蛰和容九说过,不要在这样,可这个男人根本不会听他的话,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没多少回旋的余地。

惊蛰被容九带着走,几次偷偷看着容九的神情,都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难道这一次,容九真的不受影响?

不,惊蛰在心里纠正自己错误的看法,他已经好几次这样想,可是事实证明,每一次的猜测都会被推翻。

系统的bu可真是全方位无死角地祸害人。

容九带着惊蛰去的地方,并不算远,居然就是侍卫处。只是不知道为何,侍卫处除了两个守门的,进去里面,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对上惊蛰疑惑的眼神,容九淡淡说道:“秋日宴出事,韦海东正带着他们在处理。”

惊蛰恍然,秋日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肯定会惹来许多风波。

“容九,秋日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蛰跟在容九的身后,好奇地问。

容九带着惊蛰进到一处宽敞的屋舍,让惊蛰进去里面等着,自己不知在外面做什么,过了一会进来,这才开始回答惊蛰的问题。

“秋日宴没有死人。”

只是,虽然没有死人,却有很多人上吐下泻,虚软到站不起来。

就得主办的德妃,也不例外。

因为秋日宴参与的宫妃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太后又称病不出,这事自然报给了乾明宫。

景元帝下令缉拿了御膳房,御茶膳房,以及一应花匠,所有的宫人都被关押起来分别审问。

而太医院,则是抓紧着为各个贵主把脉开药,喂她们喝盐糖水……种种办法齐下,总算将她们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

这上吐下泻看着寻常,可要是一直不能止住,人很快就会陷入危险的状况。

秋日螃蟹,就算再怎么性寒,顶多是让脾胃虚弱的人会有反应,不会有这么连片的反应。

如此汹涌之势,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的食物相克。

在太医们施救的时候,宗元信漫步在宴席中,时而闻一闻螃蟹的香味,时而去尝尝花草,更是拿筷子,去沾桌上的热酒,凉茶来吃,种种奇怪的行为,都显得非常怪异。

韦海东走了过来,皱眉问道:“宗御医,可有什么眉目?”

他们现在还在审问宫人,可是这次秋日宴参与其中的宫人何其多,光是各宫带来的宫人,就已经几十的数量,就跟别说御膳房,御茶膳房这种。

宗元信:“虽还没有十成把握,不过药不是下在食物里,可以将御膳房的审问押后,先审御茶膳房的人。”

韦海东敏锐地说道:“毒是在茶水里?”

“没有十成把握。”宗元信瞪了他一眼,“你别想从我嘴里得到个准信。”

这宫里的破事,他才懒得参与。

要是韦海东听着他的话,却查错了方向,那责任岂非在他的身上?

不过,宗元信的确是在茶水里,吃到了有点熟悉的味道。

很淡,混在茶香里,几乎难以觉察。

韦海东叹了口气:“就算是在茶水里,却也不代表下药的人,就是御茶膳房的人。”秋日宴这么多人,要是有人越过了御茶膳房的戒备,偷偷下了毒,要揪出来并不那么容易。

韦海东头疼地去了。

审到最后,因为御膳房的嫌疑的确最小,所以朱二喜才得以回来。

御茶膳房的人也回去了些,可余下的人与各宫妃带来的宫人一起,仍是被关着。

惊蛰听完,忍不住说道:“那位宗御医,似乎从头到尾,都没说是毒?”

在他的嘴里,说的是药。

容九赞许地摸了摸惊蛰的小狗头:“那的确不是毒。螃蟹性寒,吃多本来就容易身体不适,后宫女子娇弱,再加上极寒之药的冲击,很快就有反应。”

惊蛰:“这投……投药,可一点都没看出来好处。”

没有死人,只是身体不适。

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再加上这么出丑,这些宫妃肯定对幕后人恨之入骨。

平白给自己招惹了这么多麻烦,却一点都没讨到好处……难道,那人只是为了宣泄恶意,就是想看其他人出丑吗?

惊蛰有时聪明,有时在一些事上,又有点天真。

容九淡声说道:“这次秋日宴,是德妃第一次主持,她想面面俱到,办得漂亮,所以很费精力。”

这几乎是在明示。

惊蛰讶异:“就只是这个理由?”

为了打击德妃的威望?

容九:“或许也有别的缘由。”

容九没有说死,可这还是让惊蛰沉默了。

秋日宴出了这么大的事,主办者肯定会丢大脸,再加上她自己也中招了,如此出丑,更是尊严扫地。

而且最开始,下药的选择,是食物。

如果真的顺利得手,那就是秋日宴上的食物“不新鲜”,不是谁都有宗元信那样的本领,外人也未必会知道。

那么,倘若一切顺遂,那事情就是这样发展——

秋日宴上的食物不够新鲜,让参加宴席的宫妃上吐下泻,危及生命。主持的德妃尊严扫地,而御膳房上下,都会被牵连。

这就是系统在获得多余的能量后,第一时间选择警告宿主的原因。

它经过精准地计算,得知宿主惊蛰会在乎。

惊蛰不能想象倘若他失去明雨……

还有朱二喜与三顺。

惊蛰:“这后宫的争斗,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茫然。

因为景元帝喜欢。

乾明宫甚至是有意在纵容这种疯狂,不管是前头偷情的章妃,还是她后来蓬勃的野心,与今时今日,秋日宴的纷争,归根究底,都是因着后宫里这种无形弥漫的气场。

无比扭曲,又极度怪异。

“黄仪结被废除贵妃之位,后宫余下份位最高,就是德妃。”容九薄凉地说道,“拉下她,其余人才有出头之日。”

惊蛰匪夷所思:“可是,你不是说,陛下根本不在乎后宫,那……”

“能踩着其他人的尸骨爬上来的,会拥有更多的权势。”容九冷笑了声,“太后称病,德妃若是失权,那后宫总该有个管事的。”

惊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点心眼,是着实不够玩的。

就在这节骨眼上,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食盒。

惊蛰下意识要站起来,却被容九强硬地抓住胳膊,不许他有任何的动弹。

惊蛰一愣,看了他一眼,那侍卫已经走了过来,将食盒放在桌上。

“石黎?”

惊蛰看清楚那侍卫的脸,心头不免松了口气,这好歹还是个认识的。

石黎:“我给你们送吃的。”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僵硬,挑开食盒的盖子,石黎快手快脚地将东西全都拿出来,摆了满满当当一桌。

惊蛰:“……这吃不完。”

他们就两个人。

惊蛰下意识看向石黎,石黎敏锐地说道:“我已经吃过了。”

将最后一道菜摆放完后,他又麻溜地拿出两副碗筷,然后以飞一般的速度消失在了门口。

惊蛰迟疑:“他是不是很怕你?”

石黎的表现,一点都没看出来bu的影响,反倒是将敬畏这两字表现得酣畅淋漓。

他头前就很想问了,不过那会没来得及,这一次又看到石黎,实在是没忍住。

“有吗?”容九随意地说道,“我有时还是挺温和的。”

哈,有时。

惊蛰咳嗽了声,算了,还是不说了。说得越多,反倒像是在坑害石黎那小子,对他来说,估计容九越少惦记他,越是高兴。

惊蛰选择吃菜。

他先是给容九塞满了一碗,然后慢吞吞地给自己夹。

容九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倒是有几分惊奇。

他和惊蛰一起吃饭的次数稀少,只有那么寥寥一二次,那时候,惊蛰害怕他都来不及,竟会记得他那会夹的菜。

惊蛰感觉到男人在看他,下意识看了过来,容九拿起筷子,“快些吃。”

容九这么说,惊蛰的动作反倒是慢了下来。

不知为何,男人这话,总给惊蛰一种吃饱后就要被宰的错觉。

他慢吞吞扒饭,突然发现,这菜好吃归好吃,却有个看着奇怪的事,在容九的手边,还放着一盘……看着应当是用血做的菜。

什么血,倒是也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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