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是一匹好马。

白色如雪,仅在蹄尖,有着一点乌黑,怪不得是这个名字。

乌啼是一匹不逊色于黑马大哥的好马。

不过脾气,要比黑马好许多。

惊蛰在和它短暂接触后,甚至还得到它低头蹭蹭,尤其温顺。

陈昌明是真的很喜欢这匹马,同惊蛰介绍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说着乌啼的血脉,惊蛰差点连它祖辈是谁都背下来。

惊蛰:“陈管事,你这,这马,陛下到底是怎么赏给我的?”

他这话问得,有几分奇怪。

陈昌明琢磨着他这话里的意思,摊手:“前几日,陛下兴起,到马场挑了几匹马,权当是赏赐,也不只你有。”

至于为何名单上有惊蛰,那陈昌明哪里知道?他摸了摸乌啼,声音有些感慨。

“然后,这乌啼,就是给你的。”

惊蛰舔了舔唇,他并非怀疑陈昌明骗他。

“管事,我是想问,陛下何以,会赏赐我乌啼?”他忍不住看了几眼乌啼,“这的确是好马,可是,给了我岂不是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陈昌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上。这个一直笑嘻嘻的矮胖男人,头一回流露出严肃的神情。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给了你的,就是你的,何来底气推脱,你以为做生意买卖呢?”

惊蛰敛眉:“……管事说得是。”可他心里,仍是觉得不对。

之前乾明宫的赏赐,惊蛰大方收下,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些算是补偿。

他业已成为太监,就轻易出不了宫,这份厚赏,也叫他在宫里处处顺遂,无人会欺辱他。

可是这乌啼,就莫名其妙了。

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这和容九,又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惊蛰心里混乱如麻,勉强和陈昌明说了几句,又接过他给的腰牌,这才退了出去。

陈昌明还招呼着:“要是没事,就多来看看,让它认认你的气息。”他看起来颇为肉痛,有一种嫁女儿的错觉,惊蛰只得点头。

傍晚时分,惊蛰回去的步履,有几分沉重。

惊蛰心口好似压着巨石,沉甸甸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种古怪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想扯一扯领口,憋得有些难受。

惊蛰有许多困惑,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两人也没再见过面。

而很快,景元帝决定回宫,连带着那些外朝使臣,也一并回到京城。

自然有礼部安排位置,迎接他们。

按照原定计划,上虞苑后,他们就可以离开,可偏生出了和阴使臣的事,又被迫留下,他们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

奈何这件事情一日没处理完,所有人就都有嫌疑,谁都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让赫连皇帝疑心到了自己。

等惊蛰回到皇庭,已是初秋。

这时候,廖江的伤势,已经彻底好全,离开上虞苑时,他还对山佑人赞不绝口。

他们和越聿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

惊蛰这些时日,经常听到廖江提起山佑的事,多少也知道,他们和越聿是死仇,与和阴高南,倒是没有太多的往来。

山佑不太可能与越聿合作,就为了掩人耳目。

惊蛰查过,安排廖江去越聿的人,是胡越。

越聿之所以会缺人,是前一天,和阴人与越聿人起了冲突,有个宫人在阻拦的时候受了伤,这才让换下来的廖江去顶了越聿的空缺。

这听起来,很顺理成章。

这其中都没山佑什么事,只除了他们对廖江过分亲厚。

廖江说,亲厚到他有些害怕。

世恩还嘲笑了他几句,只说他的胆子都小了许多。

廖江受伤的事,许多人都不知情,华云飞瞒得很好。廖江也没有到处去说,世恩打趣的时候,也只是笑笑。

回到直殿司收拾东西时,慧平很高兴惊蛰回来,跟在他的身前身后忙活,还和他说着最近直殿司发生的事。

“……换了个人……还喜欢……对了,”说着说着,慧平好像想起什么,“掌司的身边,最近多了个叫鑫盛的。”

惊蛰想了想,才记起来这鑫盛是谁。

慧平:“掌司还挺喜欢他的。惊蛰,你……”他看起来有点担心。

毕竟掌司一般只带一个人,惊蛰这段时间去了上虞苑,姜金明身边不可能不用人,这鑫盛看起来做得还算不错,要是直接顶替了惊蛰的位置,那……

惊蛰笑了:“你担心这个做什么?要是掌司真觉得他好用,想要换人,那也正常。”

他拍着慧平的肩膀,摇头。

“要真是这样,我就再干洒扫的活,又不是做不了。”

慧平肩膀抖了抖,将惊蛰的手抖落下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谁和你说这个,你现在是二等太监,再如何,也不可能沦落到重新去做洒扫。”

别说先前的御赐,如今惊蛰,虽然说是二等太监,可是拿的俸禄却是大太监才有的份额。

比起掌司那些个,也不差什么。

姜金明要是真的把惊蛰丢回去做这些,怕是掌印太监都会过问。

“是了,那还担心什么?”

惊蛰三言两语,将慧平安抚下去,收拾完东西后,就被他赶着出来去找姜金明。

看来,慧平多少还是担忧的。

惊蛰无奈耸肩,溜溜达达就去找了掌司。

不过巧的是,姜金明不在屋内,坐在惊蛰原来位置上的,正好是鑫盛。

惊蛰进来时,鑫盛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下意识就站起来。

“掌司不在。”

惊蛰:“我在这等他。”

先前姜金明嘱咐他,回来后要先和他说一声,刚好慧平也担心,他就来了。

不然惊蛰不至于这么快跑来。

鑫盛:“这里是掌司办公的地方,你若是无事,得去外面等。”

如果前面那句话,听起来无甚所谓,而今这句,就已经听出了明显的排斥。

惊蛰回头,将鑫盛打量了一番。

他长相普通,声音普通,哪里都很普通,唯独嘴角长了颗硕大的黑痣。

鑫盛在惊蛰的打量下微微动了动身,声音有点紧绷:“你看什么看?”

“没什么。”惊蛰收回视线,无所谓地溜达了出去,“我在外面等。”

在里面等还是在外面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既然鑫盛不喜欢,就不在这讨嫌。

惊蛰出去后,鑫盛才皱着眉坐下,盯着原本在整理的东西咬牙。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他想重新开始,却听到外面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

“惊蛰……你怎么蹲在……掌司……”

“我在等……回来……”

“你进去等不就……”

“在外面等也是一样……”

鑫盛先是紧张,可发现惊蛰并没有把他刚才的话说出去,他并没有因此高兴,反倒泄愤地咬住了嘴巴,只觉得惊蛰惺惺作态。

外面那群人嘻嘻哈哈,就算惊蛰离开那么久,他们还是惦记着他,整日里都是惊蛰长,惊蛰短,听得人耳朵都要生老茧。

他就没看出来惊蛰好在哪里。

“对,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

屋外,惊蛰原本蹲在地上数蚂蚁,而后被路过的来复发现,哗啦啦引来了好几个人。

来复现在已经能下床,就是一瘸一拐,走得不太利索。不过干活的时候,还是很麻溜,所以姜金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将他的情况报上去。

不然依例,来复这样的身体,是不能继续留在内廷的。

来复他们几个好奇惊蛰在上虞苑的经历,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世恩刚回来的时候,就被人群淹没,他们想听,都隔得太远,听不太清楚。

而今抓了惊蛰,这才听得直点头。

世恩说话很有趣,但总爱夸张,惊蛰说得平平淡淡,轻易几句就能勾起他们的情形。

“陛下,真的在上虞苑被刺杀了吗?”

来复小心地问。

这事已经传出来了,在上虞苑也不是秘密,惊蛰就痛快点了点头。

“啊,那到底是谁下的手?”

“你没听世恩说吗?是和阴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外族真让人讨厌。”

“听说他们还总是骚扰我们的边境,要不是我们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还问惊蛰是怎么想的。

惊蛰……惊蛰只能说,最终还是得听官家是怎么判。

和阴使臣不是主谋,这个答案,近乎在惊蛰的心里定性。而今到底谁才是主谋,从惊蛰几次试探来看,越聿使臣,应当也不是。

时常与和阴人接触的,还剩下一个高南。

高南人的确有嫌疑,可让惊蛰怀疑的,还有一个山佑。

无他,山佑人在最后那些天,对廖江实在是好得过分,惊蛰着实看不出来,他们何须对一个普通的宫人这么在意。

廖江人虽好,可在他们眼里,廖江也是一个触犯了他们戒律的宫人罢了,他们按照规矩将他赶出去,换了新人来,不是理所当然吗?

……除非,廖江遭遇到的,不只是一场诬陷,其实是两场。

就连山佑人的这一次,廖江也是蒙受诬陷?

惊蛰清楚地记得,廖江气急回来的那一天,的确几次说过自己不知情,不知道汤底佐料里用了鱼,若是知道,他肯定不会给山佑人吃。

而事实证明,那一日厨房给山佑做的膳食,的确不含鱼,是廖江取膳时,不小心拿错了另外一份,这才导致了这个错误。

如果这不是廖江的疏漏呢?

他在杂务司的江掌司手底下做了这么久,已经完全被培养出来,并不是粗心的性格。

这一路想下去,惊蛰发现了不少巧合。

山佑人,的确有古怪。

只不过,还不能确定山佑和高南,到底谁才是幕后主使。

也可能,这两个人都不是。

惊蛰从来不觉得自己脑子有多么好使,不敢妄下判断。

他心里想着,嘴里还在和来复他们唠嗑。

不多时,姜金明的身影出现在宫道尽头,不紧不慢地朝着这里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高大个。

惊蛰一瞧,这不是云奎吗?

云奎远远看到了惊蛰,笑嘻嘻朝着他挥手,惊蛰也跟着站了起来。

姜金明走近些,打量着他,笑着:“倒是黑了些。”

惊蛰摸了摸脸,苦笑了声。

在内廷,早起干活,太阳还不那么晒,到了午后,惊蛰多是帮着姜金明忙活,很少在外走动。

可在上虞苑却不一样。

惊蛰时常得穿行过许多无遮无拦的地方,占地甚广,地形各不相同,可不是处处都有高大的树木能遮阳挡雨。

这人时常在外面跑动,可不就晒得黑了些。

他倒是还好一点,廖江和世恩,和从前比起来,那才叫黑得过分。

云奎:“这才好,先前惊蛰看着太白太瘦,现在才是好看。”

姜金明嫌弃地看着云奎这张黝黑的脸:“跟你这样成炭球?不成不成,惊蛰必须白回来,可不能和你这样碍眼。”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很是亲近。

屋内的鑫盛听到这动静面色微白,起身和姜金明行礼。

姜金明随意地说道:“鑫盛,你将手里的东西整理下,待会交给惊蛰,就回去吧。”

鑫盛微愣,下意识看向姜金明,却见他说完话后,就已经侧过身去和云奎说话,根本没有看向他。

他低下头:“是。”

等鑫盛离去后,云奎看了眼他的背影,皱眉对姜金明说:“师傅,你怎么选了他来做事?”他在直殿司时,就不怎么喜欢鑫盛。

姜金明骂了一声:“人好歹还会写字,你从前能吗?”

云奎据理力争:“那也可以找慧平,或者谷生,他俩现在已经回读书写字。”

姜金明:“你倒是爬到我头上来,教我怎么做事了?”

云奎被姜金明臭骂了一顿。

不过事后,姜金明到底是有所解释。

“鑫盛做事细心,来直殿司的时间也长,我寻思着给他个机会。”不过说到这里,姜金明已经摇了摇头,“不过,他的性格,的确不合适。”

这底下会读书写字的人虽然少,但矮个里拔高的也不是没有,之所以选他,到底也是看在他太过沉默寡言,想着提拔一下。

可惜……

姜金明没有细说怎么不合适,不过惊蛰想起鑫盛的做派,的确是有些狭隘。

云奎这一次是特地回来探望姜金明,当然,也是故意选了惊蛰他们回来的这天,等看完人心满意足回去了,姜金明才吩咐惊蛰:“今日且休息着,明日照常来做事。”

惊蛰欠身:“是。”

说是休息,可是人刚回来,又怎么真的能歇得下呢?

惊蛰甫一回宫,就将四处走动了下,在杂买务和郑洪打完招呼,又径直去了御膳房。

明雨见了他,很是高兴。

他对惊蛰在上虞苑的经历虽好奇,不过御膳房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带着惊蛰左右拐弯,去了自己的住处。

“三顺呢?”

惊蛰一进屋,并没有看到三顺的身影。

明雨:“三顺命好,被朱总管看上,要过去做随侍。”

惊蛰愣住,笑了笑:“他这个性格,的确是好。”

明雨给惊蛰倒水:“谁说不是呢?就咱三顺这性格,认死理,对他好的,就算是谁,都越不过去。”

三顺不讲理法,不在乎世俗,活得非常憨厚通透,就只在乎自己在意的人。

又有一身力气。

像他这样的人,得跟个好的,就像是陈明德,如今,跟着朱二喜,也是个不错的去路。

明雨招呼惊蛰坐下:“你先前让我帮忙的事,我问了个大概。”

惊蛰蹙眉,喝了口水。

“侍卫处的人,的确知道明嬷嬷不是被蛊虫所杀,她的背上,也的确有伤,伤口很光滑,是致命伤。”明雨舔了舔嘴巴,“不过,那会太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就被瞒下来。”

其实在宫里,持刀杀人本就是重罪。

可有蛊虫在前,事急从权,许多事情就会被放一放,尤其是这根本查不出来因果的,就会被归为悬案,也没有人会细细追查。

尤其是明嬷嬷这样的人,她背后的人本来就藏着掖着,根本不可能为了一枚棋子,去要求严查。

这起非是暴露了自己?

“那北房那边?”

“我查了,荷叶和菡萏都不知道明嬷嬷那天是出去见谁,不过,她们都知道,每隔几日,明嬷嬷就会出去一趟,什么人都不带,这已经成了惯例。”明雨道,“还有,北房新来的两个管事,一个是永宁宫退下来的,还有一个,从前在太后宫里伺候过,结果被贬了几年。”而后才去了北房。

惊蛰挑眉:“永宁宫?康妃?她那里,怎么会有人退?”

永宁宫,可是个好去处。

康妃的脾气很好,之前刘才人,就是在她的宫里住着,脾气可比康妃大多了,这么嚣张跋扈,可康妃也容忍了下来。

“你忘了吗?之前太后查宫女,永宁宫不是有人被查出来对食?”

惊蛰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事,康妃还被气晕了过去。

“这嬷嬷,就是原来永宁宫的管事嬷嬷,出了这样的大事,原本人是要驱逐出去,是康妃良善,为她求了情,这才能去北房安度晚年。”

惊蛰捏了捏眉心,如果北房没有多余的线索,那就只能在侍卫处继续下功夫?

“你要是想借由此事,去查明嬷嬷到底是被谁杀,可能并不容易。”

惊蛰抬头:“这怎么说?”

明雨是七拐八弯,在侍卫处有了个相熟的人,这才能查到这么多。

“这事有人压下来了。”

但只能知道是被人压下来了,却不知道是谁压着的,上面的人怎么说,下面的人就怎么做。

惊蛰敛眉,这就是不让查的意思。

其实他要是想继续追,也不是没有办法,找容九就行。

容九的门路,肯定比他多。

只是再想起容九,惊蛰总是不免露出头疼的表情。

明雨瞅他,又瞅他。

“你和容九吵架了?”

这人犀利得很,一下子就发现了惊蛰的表情古怪。

惊蛰:“……没吵架。”

他哪有和容九吵?

夜半骑马那一回后,他们根本就没再见面过。

明雨:“不是吵架,那你怎么看起来奇奇怪怪?”

他狐疑地打量着惊蛰的脸。

“不,你们就是吵架了!”

惊蛰冤枉:“我真没有。”他看了眼紧闭的门窗,这才小声着,将之前的事说了。

在上虞苑时,惊蛰找不到能和他聊的人,自然是一个人闷着。他和世恩关系再好,这些事也不能说。

明雨是个很好的听众,尽管在听的过程,他的脸色几度扭曲,也不知这到底是个怎么心情,可到底是听完了。

“……你刚才说,在军营戒严的时候,容九还能带着你出去跑马?”

总算挨到惊蛰说完,明雨神色古怪地问起第一个问题。

现在好了,他的表情跟惊蛰一样奇怪。

惊蛰眼巴巴地看着明雨,点头。

明雨:“容九肯定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个普通的御前侍卫。”

他一锤定音,非常认真地说。

那可是戒严的营地!

皇帝遇刺,普普通通的御前侍卫,怎么可能越过这么多士兵,得以顺利出来?

更别说,容九还带着个人!

哪怕惊蛰睡着了,可是这等进出自如的姿态,无疑并非常人。

听完明雨的话,惊蛰垂头丧气。

他其实也发现了。

容九对他的家世一直都是一笔带过,说得也没太详细,可他要真的普通出身,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权势?

惊蛰相信,以容九的能力,想要爬到高位,成为一呼百应的高官并不难。

可他年轻。

对比起这种位置需要的年龄,容九实在是太年轻,他的家世,或许……

最为人在意的,是惊蛰心里潜藏着的困惑。

景元帝和容九,到底是什么关系?

乌啼,始终是惊蛰的一根刺。

他从上虞苑离开后,乌啼也不能再留在上虞苑,而是跟着惊蛰一起回宫,而今就养在皇宫的马场。

陈昌明特地叮嘱过,乌啼的一应开销,无需惊蛰担心,自然有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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