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担忧过去,惊蛰已经破罐子破摔,不再去忧心明日的事。

和容九认识后,惊蛰越来越习惯于如此。不这样,很难坦然接受容九的肆无忌惮。

人的接受程度,就是这么一次又一次拉到极限,而后惊讶地发现,哎呀,原来还能更低。

有一种不顾死活的快意。

惊蛰在跟着容□□骑马。

初学对象就是一匹高头大马,对他难度不小,可能选的也只有它。

容九坐在惊蛰的身后,教着他怎么抓缰绳。

容九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淡平静:“不要太紧张,手指放松些。”

惊蛰的手指紧张得要命,下意识扣住了缰绳,死活不肯松开。

他嘟哝着:“又要抓得牢,又要放松,我还没这个本事。”归根究底,还是这马儿太高。

它的性格算不上温顺,只是因为主人容九在,这才算是听话,偶尔惊蛰几个不得当的口令,它也勉强听一听。

惊蛰能够感受到黑马的敷衍。

……多少是有点伤自尊。

容九的手从后抓住惊蛰的手腕,微凉的手指点在手背上几处,淡声道:“你要用这几处发力,太紧绷,勒得它难受,自不会听着你的话。”

而后,他踢了踢惊蛰的脚,示意他脚跟也要发力,这才能夹住马腹,驱使黑马动作。

惊蛰听,是听了,动,那是一点都动不了。

他平时甚少有这种被碾压的感觉,可容九说的这些,实在是人听懂了,四肢根本不知道怎么配合。

容九隐忍地叹了口气:“你不是说你听懂了?”

惊蛰沮丧地说道:“我是听懂了呀,可是我的手脚没懂。”

这又不是背书,背下来了就真的背下来了,这记完了还得靠身体协调动作,那能是轻松的事吗?

容九沉默了一会,声音带了几分暴躁,重新压着惊蛰又学了一遍,确定他真的记得要领后,忽而翻身下了马。

惊蛰下了一跳,猛地攥紧缰绳,脚也夹住了马腹。

黑马不满地停了下来,喷了好几下,显然是给惊蛰这一下弄疼了。

惊蛰连忙摸了摸黑马大哥的鬓毛,低声下气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刚才吓到了。”

容九冷冷地说道:“道什么歉?今夜你学不会,回去就砍了它的脑袋。”

……这像话吗?

惊蛰:“是我学不会,关它什么事?”

容九语气森冷阴郁,十分不讲道理,“你学不会,不是它的问题,还能是谁的问题?”

“当然是我的问题啊!”惊蛰为他的黑马大哥据理力争,“是我要学的,又不是它的错。”

容九就像是那种自家孩子学不会,肯定都是别人的错的那种麻烦长辈……等下,要这么说,容九不才是那个老师吗?

这分明都是他教的,怎么能怪倒霉的黑马大哥呢?

也不知道黑马是不是感觉到了主人森然的杀意,在接下来都很老实,惊蛰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就往西。

惊蛰在这种高强压力下,勉勉强强学会了最基本的动作。

他清楚,这都有赖于黑马的配合,要是换了一匹马,他不会的还是不会。

惊蛰不知道自己颠簸了多久,大腿内侧有点火辣辣的疼,这位置实在是尴尬,他不愿意说,就强忍着。

只是,容九不知是怎么看出来的,原本牵着黑马慢慢走,忽而停了下来,朝着惊蛰伸出了手。

惊蛰没反应过来,歪着头看他。

……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容九,月华尽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本就精致昳丽的脸蛋衬得越发美丽,惊蛰没忍住,小心地伸手去碰。

在眉眼处,微微蹭了蹭。

容九微微合眼,似乎是在感受惊蛰手指的温度,下一瞬,却重新望向他,眼神异常锐利,“下来。”

惊蛰:“这么快?”

他骑了一段,在勉强掌握了一点技巧后,也多少对骑马这件事有了兴趣。

细说起来,还有点好玩。

“你的大腿肉不要了?”容九冷冷地说道,“再不下来,明日可就不能走。”

惊蛰耸然一惊,立刻停下黑马,试图翻身下去。

谁成想,容九那两条胳膊掐住惊蛰的腰,将他高高举了起来,就跟举着个娃娃似的,又轻飘飘地放到地上。

惊蛰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丢脸地抓住了容九的袖子。

没下来的时候还好,一下来,就感觉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动一动,就有点发软。

容九:“让我看看。”他向来行动快过话,手指已经拽住惊蛰的裤子。

惊蛰被他没来由的动作吓得毛骨悚然,飞快地抓住容九的手腕,然后拼命摇头。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这光天化日……好吧,这幕天席地的,怎么可以胡乱扒人的衣服?扒外裳也就算了,这么精准摸到裤子是个什么道理!

容九冷哼:“无事?那你现在跑两步让我看看?”

惊蛰:“……骑马后,腿脚走不动道,不是很正常的吗……啊啊啊别扒裤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容九的动作已经十分之快,两根手指已经探进来了。

他发誓,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努力拼命,就纯粹是为了一条裤子的清白!!

惊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容九那手指压住,声音都在发颤:“你知道你这个行为,如果不是……咱这种……你就是在骚扰懂吗?”

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不是什么……情人关系吗?”那微微扬起的尾音,带着少许暧昧的叹息,让惊蛰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的耳朵差点被酥掉了。

惊蛰又气又急,“你就是故意的。”

分明知道,惊蛰对他的脸和声音没有任何的抵抗力,每次就故意拿这两招来糊他!

惊蛰咬牙切齿:“我要自己来。”

容九:“真的要自己来?”

惊蛰重重点头。

容九总算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在黑马背上的一个布兜里翻找了下,摸出来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瓶子,递给了惊蛰。而后,又是一个水袋,以及一条擦拭的巾子。

那布兜里好似什么都有,准备十分之万全。

惊蛰揣着这几样东西,正打算四处找个隐蔽的地方检查上药,可容九却一把勾住了惊蛰的腰带,懒洋洋地说道:“在这上。”

惊蛰有那么一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无声点了点自己。

容九理所当然地点头。

惊蛰踹了容九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远处走。

只是不管惊蛰走多远,身后都会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一道脚步声,就像是锲而不舍的幽魂。

惊蛰气恼,回头看他,就见容九背着手,牵着马,好一副悠哉的模样。

惊蛰:“……你转过身去。”那语气听起来像是妥协。

尽管是被迫。

容九得寸进尺:“我要看着。”

惊蛰低头脱了自己鞋,朝容九丢了过去。

容九倒是也没闪,抬手接住那鞋,漫不经意地说道:“要不,把另一只也丢过来吧。”

而后,那冰凉的语气带着几分古怪的满意。

“你赤着脚,也走不了。”

惊蛰闭眼,吸气,吐气。

再吸气,吐气。

如此平复几次,他才咬牙切齿:“你给我坐下。”

他知道,一步退,步步退的道理。

可是拗不过大腿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要是真的和容九拉扯,惊蛰都怀疑能直接耗到第二天早上。

容九对于这句话,倒是听的。

眼见野草没过了容九的腿,惊蛰犹豫了一下,才蹲下来,偷偷摸摸地脱了裤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果不然是有点破皮。

不过发现得快,算不上多严重。

“接着。”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然后,惊蛰就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砸了头。

他哎了一声,低头找了一下,发现是包扎伤口专用的布条。

惊蛰回头瞪了眼容九,见他还是老实坐着,这才又回过头,哼哧哼哧地给自己清洗伤口,上药。

掉地上的那一小块,被惊蛰撕去,这才围着伤处包扎了几圈。

要是伤到的地方是在别处,惊蛰肯定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着实大腿根这地方是有些尴尬,一动就会摩擦到,这不如伤到小腿肚呢。

惊蛰好不容易弄好,着急忙慌地给裤子穿上,正在奋斗鞋子的时候,听到了沙沙而来的脚步声。

容九走到惊蛰跟前,蹲下来,看着他还没穿上的鞋袜,低声骂了一句:“笨手笨脚。”

惊蛰偷偷又踹他:“只有你会这么说。”谁来不说他聪明认真?

就只有容九,整日说他呆瓜。

容九弹了惊蛰的脑门,淡淡说道:“不过骑个马,都学不会,还伤成这样,不是笨,是什么?”

惊蛰有点不服气:“那你当初,难道一下就学会了?”

“我的确是初学的时候,就学会了。”容九一边说,一边低头给惊蛰穿鞋。

毕竟另一只鞋,还在他的手里。

也不知道是惊蛰被容九这么偶尔为之的行为,弄得已经被迫习惯,还是他已然破罐子破摔,懒得再和容九在这些事情上拉扯,见容九给他穿鞋,甚至还手痒地去偷偷摸容九的头发。

惊蛰的头发,比起从前,已经柔顺许多,这还是在他疲懒的情况下,偶尔记起来,才会苦得吧啦抹油油……饶是如此,他的头发还是一点点变黑,比起从前的干燥,而今摸起来,居然还有点滑滑的。

只是再怎么样,都还比不上容九头发的丝滑。

惊蛰摸了几下,忍不住又摸。

一边摸,一边还回嘴:“是,是,容九大人在骑射上天赋绝伦,小的拍马难追。”

容九穿完鞋,拿了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弯腰将惊蛰拉了起来。

惊蛰看着容九随手丢掉的手帕,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可真是败家。

“没必要留着。”容九随意地说道,“你想要,回去我送你一些。”

说是一些,说不定是一箱。

惊蛰:“不必,之前乾明宫的赏赐,将我那小房间塞满了,慧平的东西都差点没地方放。”

他觉得铺张浪费,可在容九身上,怕是不值当几个钱。容九的生活习惯和惊蛰大有不同,有所冲突,也是正常。

他很少在这些事情上纠结。

惊蛰:“不过容九,你不是个好先生。”

容九看他,就看到惊蛰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着。

“你看着很凶,可实际上,教我的时候,你连绳子都没撒手,又是手把手教,这让我总想着依赖你。”

黑马实在是太高大,惊蛰作为个初学者,会害怕也是正常。

容九越是守在身边,惊蛰就越容易依恋他,别说是自己骑马,就算是遇到点麻烦,都会下意识去看容九。

惊蛰自己注意到了这个小问题,也试图改正。

可人在害怕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容九慢吞吞地说道:“我第一次上马,那匹马受了惊,武师傅没来得及拉住,就直接冲了出去。”

那是,容九是初次到马场,甚至连怎么握紧缰绳,怎么上下马,怎么夹住马腹,都只听武师傅说过一遍。

就在马疯狂跑动的时候,马鞍还断了。

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死死地抓住缰绳,将身子俯低,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而后抓住空隙,将缰绳甩开,绕住了马的脖子,旋即将它拉住。

那疯马高高扬起上半身,就要将他甩出去。可直到武师傅追上来,他的手都没有松开。

哪怕已经磨损得鲜血横流,血肉模糊,最后被救下来的时候,他活生生勒死了那匹马。

从那天起,容九就学会了如何骑马。

说到这时,容九点了点头,算是赞同惊蛰刚说的话,“的确是心狠的人,才能做先生。”

容九是个非能狠得下心的人,只是在惊蛰的事情上,有着常人难以拥有的耐心。

惊蛰听完,沉默了一会,才道。

“那我觉得,你这样的教法,还是挺好的。”他下意识摸了摸容九的手心。

仿佛是时隔多年,还有点心疼那早就愈合好的伤疤。

容九反手抓住惊蛰的手指,叹了口气:“怎么这么傻,若我骗你呢?”

说什么就信什么。

惊蛰:“可骗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容九在他身上做的,多是亏本买卖,惊蛰还真的没想出来有什么好骗的。

“骗你的同情,骗你的欢喜,”容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怪异,“骗得你,不能离开。”

惊蛰回头,看着身后的容九。

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的身后,此处之寂静,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惊蛰:“无需骗,就已经有的东西,何须再锦上添花?”

他拽着容九,继续往前走。

沙沙,沙沙——

惊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他睁开眼,看着最近已经有些熟悉的黄白色帐篷。

有点睡不够。

惊蛰捂着头想,太阳穴有点突突生疼。

外头,没有士兵操练的声音,应该是睡过头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惊蛰有点慢半拍,想了好一会,这才看向营帐内,发现其余人基本都在,倒是有两个位置空荡荡的,不知人去了哪里。

他缓了缓,人才爬起来。

魏亮和他靠得最近,一下就发现他的动静,忙从自己的位置上过来:“惊蛰,你没事吧?”

惊蛰往后靠了靠,哑声说道:“没事,就是有点头疼……你们为何,都聚在这里?”

刚才醒来,惊蛰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只听到一句两句戒严,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小声,哪怕在帐篷内也是如此,惊蛰听不太清楚。

魏亮:“还说我们呢,你自己昨儿去哪了,要不是清晨有人送你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

惊蛰下意识问:“送我回来的人长得如何?”

魏亮一愣,没想到惊蛰会问这个,思考了下:“长得还行吧,不就是士兵打扮吗?”

哦,那就不是容九。

惊蛰揉着额头,都想不起来昨天他是怎么睡着的,就感觉迷迷糊糊靠在容九身上,下一瞬醒来,就是在这了。

他昨天晚上,过得可真是跌宕起伏。

惊蛰简单将昨天的事说了一遍,掠过了容九的事,不过提及到了营地戒严。

魏亮:“那你就是纯粹倒霉,怎么偏生昨天晚上起夜?”

惊蛰:“……这还能怪我吗?”

他们两人在这小声说话,帐篷另一头,已经有人小声哭泣,惊蛰微愣,看向魏亮。

魏亮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咱们这,一共就出去三个。你早上被人送回来了,其余两个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惊蛰敛眉,昨天士兵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要是人没有问题,是清白的,那天亮就会给人放了,迄今都还没回来的……

那多少是有问题的。

惊蛰:“那现在营地戒严,出也出不去了?”

魏亮:“那些要紧地方的人手,还是得去做事。我们这些次一等的,就暂时不许外出。”

比如军营伙夫,他们要是一顿不做,那就都得饿死。

……曹敏可真是倒霉。

昨儿晚回来,就被抓了,熬过一夜,这白天还得继续去干活。

魏亮知道的也不多,毕竟他起来时,事情已经发生有段时间,他们只知道营地里出了事,却不知道到底是何事。

惊蛰爬起来,将就着用帐篷的隔夜水漱了口,又换了衣服,这期间,那呜呜的哭声就没停下过。

那宫人叫曾明,和那两个没回来的,似乎是一起来的。

如今三去二,还不知道遇到了何事,这情绪激动,也是正常。

惊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要不是昨天,他从容九那,知道了来龙去脉,今日遇到这情况,怕也是很抓瞎。

怎么会有人在上虞苑试图刺杀景元帝?

惊蛰百思不得其解。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就算怀揣着这样的意图,真正来到了上虞苑后,也该知道,此处戒备之森严,根本不可能随意闯入。

之前在太室宫,因着整座宫殿的庞大,守备之麻烦,要是真的不怕死,冒着摔成烂泥的风险去攀爬山崖,继而从古树后的断墙爬进来,那还有指甲盖点大的可能。

可在现在的营地?

士兵日夜不停地巡逻,哪怕入夜,皇帐外仍有无数明亮的火把照耀,根本不可能留下死角。

见识到其中的厉害,还要一意孤行,这是在讹诈吧?

惊蛰不免吐槽。

被杀的,是和阴使臣。

这使臣试图潜行进皇帐,被发现后,守卫的士兵一再警告,他却根本不听,一股脑往里面冲,最终被乱刀砍死。

出事后,和阴人立刻被控制起来,可他们一个个却是大喊冤枉,说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就算使臣真的做出这样的事,肯定也是被人撺掇,或者被逼迫云云。

这话一出,就把矛头对准了安南与越聿。

和阴,安南,与越聿这几个外族,一直都是较为刺头的。

不管是骚扰边境,还是劫掠其他小国,这斑斑劣迹,也是有些使臣这次来朝的目的——告状。

和阴使臣死了,虽惹来许多人的担心,可相对的,也有不少人心中大感痛快。

和阴人宁死不认自己有谋害赫连皇帝的意图,连带着安南和越聿都被拉下了水。

毕竟上虞苑这些时日,唯独这两个使臣,与和阴走得近,明面上的来往,也有过数次。

越聿使臣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心中不知将那发疯的和阴使臣骂了多少遍,面上却还是得操着那把不够地道的官话,试图为自己辩解。

就算他们越聿有狼子野心,可他们真的犯不着在这时候对赫连皇帝下手啊!

除非是他们也不想活了。

依着上虞苑的戒备,就算他们真的试图刺杀皇帝,也会落得个损兵折将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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