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奎却急急叫住了惊蛰,“我送她走,你在这等我。”

此刻天色昏暗,云奎叫住惊蛰,又特意不点他的名字,也没揭开宫女的名讳,应该是想两头藏,免得泄露了自己的情人,又祸害了惊蛰。

宫规里记载,太监和宫女的对食关系,是被明令禁止的。

虽然只有宫妃,才是面上正经的,属于皇帝的女人。可是这些入后宫伺候的宫女,在还没满二十五岁放出去之前,也同样可以视同为,皇帝的人。

太监要是动了皇帝的女人,可不是要命吗!

而要是有人知道,却没有去举报,也视同为包庇之罪。

惊蛰很想走。

可他知道云奎在担心什么,不得已,还是驻足等了等。

云奎遮遮掩掩地将宫女送走,回来刚想和惊蛰说什么,就听到他开口:“我没看到她的样子。”

就算去举报,也不知道是谁。

惊蛰希望云奎能听得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云奎的确听出来了。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低声说道:“那,其他人,你也……”

“我什么都不会说。”惊蛰直白地说道,“只要你们不连累我,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你俩的事。”

云奎松了口气。

他和惊蛰接触的时间虽不长,可他还是能感觉出惊蛰的脾气,要么不说,要么说了,多少会尽力去做。

惊蛰抬脚想走,想了想,又停下。

“不过,你最好还是小心些,你最近叫人帮忙的次数太多了。我已经听到有掌事在说了。”

要是真的有心人去查,未必查不出来。

云奎苦笑了声,“她要走了。”

要走?

去哪?

惊蛰愣了愣,才想起,宫女最多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岁。要是不能成为皇帝的女人,或者成为女官,那的确是要离开了。

和云奎对食的宫女,今年已经二十五岁。

惊蛰沉默了片刻,不知要说什么。

云奎却不知道是闷了太久,还是心中苦恼,竟然对着惊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他们的事。

惊蛰:“……”

走开,他不想听啊!

云奎和宫女是几年前意外认识的。

云奎这小子的运道很好,刚进宫就认了个师傅,后来,也顺利地来到了直殿司。虽然在这里干苦活,可是有他的师傅在,能够保证他将来的评等。

他和宫女是意外认识,才有了往来。

虽不能人道,可不代表云奎没心没肝,那宫女也是出于寂寞,才会诱惑他,两人都是各取所需,起初也没涉及到情感,只是有时,云奎会拿些钱给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份关系就变了质。

云奎发现,他居然真的喜欢上了宫女,后来师傅发现了这段关系,威逼他要断了,云奎却一直死扛着到现在。却没想到,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师傅,而是在于,宫女不得不出宫。

宫女年岁满了是可以出宫的。

可是太监却不能。

能够活到一定年纪,最终出宫的太监少之又少。

这还得是爬到高位。

而高位的太监,有时,一朝落败,也是直接死了的命。

幸运者终究是少数的。

云奎的脸色有几分怅然,很是失落。

惊蛰:“‘没想到’?这不可能,宫女出宫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你和她来往这几年,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想去想。”

云奎:“……你说得对,只是贪心。哪怕只有一点,也想抓在手里。”

就算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继续来往。

惊蛰原本只是不得已听着云奎的事,只是听着听着,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容九。

这些时日,容九没来找他。

惊蛰却总能想起他。

想着,要如何回复。

惊蛰是想拒绝的。

并非他不喜欢,可一旦出事,他也就罢了,容九……

他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东想西想。

不多想想,怎能隐藏住自己的秘密?

只是他不甘心。

惊蛰闭眼。

他要真的甘愿,容九开口时,他就立刻拒绝了。

他没能开口,自然是不甘。

他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谁,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模糊的,不成形的,也不怎么想过的。

可容九出现了,就再没有其他人。

只有容九。

他喜欢容九。

想和容九在一起。

这都是自然而然,就出现在心里的情感。

惊蛰无法遏制,无法压抑。

要瞒住喜欢一个人,该是多么努力,才能藏住所有,再说出冰冷的话语?

也许有人能做得到。

可惊蛰做不到。

如今,他站在云奎的面前,听着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却也同样的,看到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他和云奎一样。

是会被永远困在这座皇宫里。

可容九和宫女一般,只要他想要,随时都能走出这座囚牢。只要他抛弃了这段感情,他可以断得干干净净,独留下惊蛰一个。

他不该冒险。

惊蛰的理智在强调。

可是云奎的痛苦,却某种程度上,让惊蛰更加清醒。

不管如何选择,都会落个不好的下场。

那为何,不在结局来临之前,选择一个,会让他留下更多回忆的方向?

他喜欢容九。

此刻,容九约莫也喜欢他。

不若贪一朝欢愉。

他不想后悔。

惊蛰心中如放下一块大石头,在明知结局的凄惨时,却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他含笑拍了拍云奎的肩膀,轻声说:“多谢你。”

让他更加看清楚自己的心,一直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

不曾停歇。

喜欢的浪潮,总会覆没理智的挽留,让人向着心之所属。

比起之前的惶恐,

惊蛰不由得期待起容九的出现。

毕竟,容九呀。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瑞王府内,几个谋士,正在书房落座。

瑞王的身边,有好几个倚重的谋士。如陈宣名,最初被判处流放,最终被瑞王偷天换日,易容改姓,重新回到京城。如王钊,家人被景元帝所杀,只有他活了下来。再比如……

这些人都有勇有谋,也都和景元帝有仇。

这不是偶然。

是瑞王特地挑选出来的。

只有和景元帝有仇,才能确保所有人都不会背叛他。毕竟和天子争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朝泄露了隐秘,哪怕瑞王可以立刻起兵谋反,却容易失了先机。

不过,正在秘密谋划的时候,这些谋士向来很少齐聚一堂。

聚集会走漏风声,瑞王向来很谨慎。

可这一次却不得不这么做,盖因景元帝。

不多时,几位谋士,终于等来了瑞王。

可是此刻的瑞王,却是狼狈。

他的胳膊受了伤,正在不断渗血,脖子上,还有两道伤口,一看就是冲着命去的。再看身前,心口处的布料,更是被划拉了开,如果不是没有血迹……

可哪怕这般,瑞王的模样,也叫诸位谋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

“王爷,您遇袭了?”

陈宣名皱着眉,他会点医术,自然看得出来瑞王的模样,像是失血过多。

要不是瑞王的身边已经跟了几个伺候的人,还有大夫匆匆赶来,他就要上手去。

瑞王朝着他们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了护心镜。

他的眼底藏着惊险,如果不是他出入的时候,都随身携带着这些保命的东西,他这一回就真的要栽了!

在回府的路上,光天化日之下,有八个人藏在街道里,试图暗杀他。

瑞王身边培养了不少暗卫,平时出入也会跟着他。

可是这些暗卫,却基本都死在了暗杀者的手里,就只剩下一二个护着他。

有几次,他是真的感觉到了死亡降临。

如果不是京兆府尹带着人匆匆出现,他怕是真的会死!

而那些暗杀之人,在援兵来了后,就全部都服毒自杀,连被抓的机会都不留下。

瑞王知道这个消息时,气得手指都在哆嗦。

“王爷,这必然是景元帝下的手。”

“难道皇帝疯了吗?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派人刺杀王爷,难道他就不怕挑起文武百官的唾骂吗?”

“谁有证据?”

这话一出,众人语塞。

他们自然会猜是皇帝。

除了景元帝,谁会这么疯狂,这么肆无忌惮?

又有谁,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可没有证据。

所有的证据,都死了。

而这些谋士,之所以齐聚瑞王府的原因,也和景元帝有关。

这几年来,瑞王一直悄无声息在发展自己的力量。

很顺利。

毕竟在景元帝登基之前,瑞王和文武百官的交往,一直很是密切。

是到了这几年,才不得已遮掩的。

可是,最近几日,却频频遭到了挫折。

有两位官员在家中暴毙,原因为何不得而知,有一个甚至是马上风死的。

本来要被送去南边的一队工匠全部失踪,护送的人全部被杀。

京城里有三个铺子,突然夜里失火,将所有的货物……以及情报,都烧得一干二净。

等等,等等。

这些都让瑞王府损失不少。

这些谋士自然敏锐,立刻意识到,这是景元帝出手了。原本他们赶回王府,就是为了这件事。

可万万没想到,瑞王竟被刺杀了!

宫中收到消息时,太后几乎毁掉了半个寿康宫。

地上遍地都是碎片,众多宫人纷纷跪下,就连她最信任的几个女官,都忍痛跪在了碎片上。

徐嫔吓坏了,坐在椅上,脸色煞白。

太后气喘吁吁,双目通红,一巴掌拍在桌上,连指甲崩裂都没有感觉,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景元帝吃了。

要是现在皇帝出现在她眼前,她怕是能生撕了他。

“贱人,贱人,当初就不该留下这杂种的命。”太后嘶声,“竟然敢害我儿性命!”

她挥手,将桌上残存的茶壶全都甩开,滚烫的茶水溅了起来,浸湿了地毯。

太后死咬住嘴,果然是慈圣太后那个疯婆,才能生出赫连容这种疯子!

残暴冷酷,无情无义,更是没心没肝!

整个寿康宫,都快被太后砸了个稀碎。

却丝毫无法发泄太后的怒火。

翌日,瑞王上朝时,这脖子上的,胳膊的伤,还有不被人搀扶就无法走动的虚弱模样……

当真是让人看了就心有余悸。

有御史出列,“陛下,瑞王受此重伤,身体抱恙,不若,还是让他坐下说话吧?”

瑞王是苦主,是倒霉蛋。

景元帝本该有所优待才是。

可座上的男人,却是漫不经心地挑起眉,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出列的御史,懒洋洋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去充当瑞王的座椅罢。”

这话一出,就有两个侍卫出列。

他们迅速堵住了御史的嘴巴,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了绳索,将御史给捆绑起来,硬生生扭曲成一个……能够让人落座的模样。

瑞王的脸色尤为难看。

景元帝看着那人肉椅子,冷淡地看着瑞王。

“瑞王,这可是他特地为你讨来的,怎么不坐下?”

瑞王:“陛下何必如此羞辱人,许御史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只有苦劳,本来就是过错。”景元帝冷冷打断瑞王的话,“每年从国库里掏出来的钱,若是养了一群不会做事,只有苦劳的家伙,岂不都是酒囊饭桶!”

左都御史沉子坤轻咳了声,扬声说道:“陛下,许御史的问题,可否容后再议?眼下,最要紧的是,昨日瑞王当街被人刺杀,事关重大,还请陛下莫要分神。”

在朝上,沉子坤也很少能得到景元帝好脸。

不过,他开口说话,景元帝多少能听得进去。

而后,负责督查此事的官员,自然白了脸,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将目前能查到的情况,说上一说。

刺杀瑞王的人有八,全都服毒自杀。

这些人的身上,查不出任何能代表身份的东西。

而追查他们之前藏匿的行踪,却发现,如果不是这一次刺杀,他们在这京城中,就是普通的百姓。

极其,极其普通的人。

甚至拿出他们的画像,立刻有百姓能指认出他们是谁,是从哪里来,住在何处。

而这些关系蔓延出去,却没查出来任何一点问题。

邻居没有问题。关系没有问题。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问题。

只除了,他们普普通通的,都在今日,突然跳出来刺杀瑞王。

而且,都是身手绝妙的高手。

“这不可能,要是真的身手厉害,怎么可能会一点都查不出来?”

“是啊,练习武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得空耗大量的时间,才能有这样的身手,寻常普通的百姓,怎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

瑞王被人搀着,缓缓抬头盯着顶上的景元帝。

景元帝正懒洋洋地听着底下的朝臣们争吵,他总是这般漫不经心,冷漠的脸庞甚少往下瞧,微微半合的眼皮,有时以为都睡着了。

而今,瑞王的注视,像是引起了他的察觉。

景元帝微垂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瑞王的视线。

某种诡异的情绪在男人的黑眸里燃烧起来,涌动着粘稠的恶意,那张昳丽漂亮的脸庞露出个高高在上的笑容,却更毫不压制身上倾泻的暴戾杀意。

瑞王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景元帝是亢奋的。

暴虐的情绪栖息在他的眉眼,那浓艳的色彩为冷白的皮肤增添了愈发多的美感,他冰冷地注视着瑞王,宛如死亡如影随形。

瑞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怎么回事,上辈子,景元帝没这么疯过啊?

就算他再怎么恣意,都该知道,这行为的后果。

可如今看来,景元帝似乎对他的态度,已是不死不休!

朝上的纷争,无法立刻解决瑞王的问题、

皇帝免了瑞王的上朝,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又敷衍地送了不少药品。

从景元帝的态度里,朝臣敏锐品出皇帝对瑞王的不喜。

这份不喜,比起之前的忽视,尤为刺眼。

这一朝的转变,不仅是瑞王在猜,他们也有担忧。

毕竟许多官员,都曾和瑞王有过往来。

下了朝,景元帝坐在御驾上,正在闭目养神。

宁宏儒低声快速地说道:“太后又将贵妃娘娘请去了寿康宫,不过这几次的会面,太后很是谨慎,身边连一个人都没留。”

景元帝淡淡“嗯”了声。

宁宏儒又安静下来。

在他看来,这几个月,景元帝的变化,无疑是令人吃惊的,可仔细想来,却也未必不可寻。

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伺候景元帝的人才知道,这么多年,皇帝从来都没让人近身过。

从前没有,登上帝位后,更是不曾有过。

先帝的所作所为令人憎恶。

而与此有关的所有事,自然也成为禁忌。

更别说拥有欲望。

太后拼了命往皇帝的身边塞人,而皇帝呢,就将后宫当做个斗兽场。

难得有兴时,就去几个宫里走走,捧几个看得顺眼的,不高兴了,就让她们摔得粉碎。

景元帝一直都是如此。

喜欢的,不,甚至不需要到喜欢的地步,哪怕是看得顺眼的,说不得,也会惹来毁灭。

宁宏儒谢天谢地的是,景元帝对他们这些用得顺手的,还有几分薄面,还能忍得住那暴戾的杀意。

可后宫那些人呢……那就是玩具了。

玩具坏了,毁了,碎了。

岂非寻常?

可是宁宏儒万万没想到的是,景元帝会在这后宫中,真的捡到个合心的玩具,甚至还玩起了隐藏身份的把戏。

把玩久了,居然至今,都没坏。

没坏不说,还活蹦乱跳,异常有活力。

宁宏儒在查惊蛰的时候,也不免感慨,怎一个人的身上,能聚集这么多事,惹来这般多的关注,却还能活到现在的?

景元帝在意他。

已经不只是一个区区的玩具。

在景元帝冷酷暴戾的脾性下,竟是勉强拥有了克制的皮囊,哪怕这外皮千疮百孔,总是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可到底没有为所欲为。

让惊蛰,依旧活得好好的。

到了乾明宫,景元帝入了殿,丢下句话来。

“不必跟着。”

宁宏儒在外站定,抬头看着外头的天色,碧蓝如洗的天际,正是日头绚烂之时。

他知道陛下要去哪。

也知道,景元帝为何要对瑞王下手。

打蛇打七寸,太后最痛的,不外乎瑞王的命,这是她的命根子。

谁让太后,动了景元帝喜欢的“玩具”呢?

关乎惊蛰的种种动向,都时时刻刻地汇入乾明宫,容九已经熟记于心。

于是,在这里往右拐三步。

再走两步。

是惊蛰干完活后会在的地方。

属于直殿司的地方,却没什么人。

是云奎告诉他的秘密宝地。

今日,也是如此。

他坐在树下,正慢吞吞地啃着馒头。

真是奇怪,惊蛰眨了眨眼,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就这么喜欢他吗?”

喜欢到了,都能产生幻觉的地步?

他怎么会在这看到容九?

昳丽,漂亮,冷白的脸庞,高大强壮的身体,流畅紧绷的腰腹,与那浸入骨髓的优雅仪态,宛如一道幻象,就这么撞入他的眼睛,令他移不开神。

不是假的。

是容九来寻他。

好喜欢。

惊蛰的眼亮晶晶的。

好喜欢好喜欢。

他跑起来,几步撞进容九的怀里。

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勇敢地撞了上去。

如此冲动。

完全没想过容九如果推开他的话要怎么办。

他踮着脚抱住容九的脖颈,没发现两条强有力的臂膀握住了他的腰,非常认真地说:

“容九,我好中意你的。”

中意到了,哪怕知道未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也不想放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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