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陆皇帝的暮年里,侍奉他的仆人总是看见这位尊贵的老人静静地坐在大宫深处,捧着学士收集来的笔记,在辽阔的原野上度过那些微小的午后。
时间流逝,漫长而又短暂,像是前一天的镜像,又或是第二天的素描。
笔记里所有的故事,或是来自他自己,又或是来自其他人的,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开端。开端以一点为起始,发散成线。时间线平行或交织,断裂或延续,苟延残喘或光芒璀璨。
而千年以前……
远古的星相师正压低着眉,灵巧地用指尖虚摆星天,默默地感受着跨越时空的星海浩瀚。
……
雪风凄冽,如冰刀般割过窗格,留下一层凝霜,浸透着黄昏时分的森林,像是一片缓慢起伏的白色波涛。
老猎人坐在窗边,耳畔洗刷着厚布的猎猎响声。
石炉是小屋的轴心,所有幽红色的剪影都围绕着它旋转,当老猎人伸手将木材作为祭品供奉给它的时候,蹿升的火回馈予他灼热的空气。他瘫进兽皮毯子里,缩成一团,毫不费力地盯着石壁里黑了一截的木片。
火苗,小木屋,风雪交加。
他仿佛已经习惯这种单调的嘈杂,这样的环境本该让给文人雅士用来思索天地真理,但这里的温度实在太低,也许连沉思都会变成一种奢侈。
于是,他开始发呆,十几年如一日,直到有其他东西来划破这冰冷的静寂。
老猎人目光动了动,僵硬地偏转脑袋,遥望向几步之外的木门,仿佛是风夹杂雪的碰撞,木门无比剧烈地震动着,发出一阵令人烦心的尖锐声音。
他缓缓起身,把暖和的毯窝裹紧,顺手抄起一把铮亮的短斧。
木门猛地被打开!
披着棕红毛氅的女人摔进门里,斧刃离她的后脑只有一寸的距离。老猎人死死盯着女人,眼睛越瞪越大,多年的从猎经验告诉他,这女人身上披着的是——狼毛。
什么样的人才能穿上狼毛做的袍子?
可女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颤抖地用左臂把身躯撑了起来,顶在她脑后的斧刃却也跟着她后退。
老猎人也害怕,不敢下手伤了她。
“你是谁?”老猎人费力地说出这三个字。
雪不断灌进屋子里,女人没有说话,像是被冻僵了脸,起身后只是跪着,低头把手缩进胸前。
老猎人想要将她驱离,独身生活在雪林中的经验早已教会了他如何生存,那就是与一切无关于自然的事物保持距离。
孤独才是他的生活。
可就在他要把脚压上女人肩膀的最后一刻,他愣住了,所有动作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停滞。
那个女人怀里的,竟然是一个孩子!
“救…救……”女人慢慢抬起头,是一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即使是在昏暗的火光下依旧白皙的面颊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死寂。
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额头。
指尖染着血,温柔地抚过孩子肥嫩的嘟脸。
小木门缓缓合上了。
老猎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孤独被乞求打破,包裹厚褥的孩子隔在他和风雪之间,形成了一道哭啼着要回母亲的墙。
他恍然如梦,惊醒后猛地推开木门,目光肆意在望不着边际的雪白里,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和足迹,只留下满地的鲜红和一枚银色方令——刻着熊的爪印。
哭声越来越大,他如梦初醒地关上门,终于阻止了飘零的雪片继续压在孩子脸上。
他赶紧抱着孩子往亮红色的地方钻,靠着火的暖意,两人度过了分别半个迷糊和安宁的夜晚。
……
天刚亮。
雪还没停,风声似乎弱了许多。
老猎人步伐缓慢地坐回石炉子旁,疲倦和不安侵占了他的面庞,而孩子则霸占了他睡了十几年的软榻。
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除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孩子,就是那个带血的女人。
火势渐弱。
屋外传来阵阵低语。
老猎人猛然回神,目光扫向布满冰丝的窗布,脚步声已经杂乱得像树叶摩搓,四面八方,整个小木屋似乎都被包裹了,不只是风雪,可能是狼群,也可能是……人。
“咚…咚咚咚!”
是敲门声,不是爪子的挠声。
老猎人端起短斧,小心翼翼地靠近奄奄一息的木门,犹豫再三的他最终还是选择发出了声音,因为他听得出屋外不只一人。
“什么人!”他放声地问。
“北甲骑!”声音隔着木门轻响。
北甲骑?!
老猎人心头猛地一跳,连忙收起斧子把门打开。
木门在吱呀声中往里不断收缩,一道被白雪覆盖的身影占满了整个门框,似是厚重的灰色大氅包裹住一副高大的身躯,仿佛是蛮族神话里屠狼的武士,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用锋利的眉目牢牢钉住还未被冻结的生命。
老猎人面带惊慌,怔怔地站在原地。
高大的男人什么都没说,摸着屋顶走进深处,身后陆续走进两人,老猎人隐约能看见他们狐袍子底下流着森然光泽的甲面。
这些竟然都是带甲的武士!
白色的光不断从门口窜入,老猎人不自觉地侧身贴墙,任由三个人从他前方狭窄的过道走过。他们擦身而过,老猎人只觉得对方的目光比雪还冰冷,仿佛是破冰的镐刀从他脸上割过。
更加浓烈的压迫感来自于那个最高大的男人,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在林间漫步时偶然见到了正在缓慢爬起的巨熊,就在脸前,那只咆哮的野兽随时都要猛扑上来!
“你的孩子?”木屋深处回响起沙哑低沉的声音。
“是,是……孩子。”老猎人脑子里一片空白,比雪还要惨白,说过的话立刻就被覆盖,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灰色的背影蹲下去抚摸起孩子的脸,又向下扯开包裹得严实的褥子。
“不…不知……不知道。”老猎人颤巍巍地说。
“睡得真沉。”男人留下最后一句话。
片刻,屋子里清静了,只剩下风雪和蔼的呼声,然后是沉默,半掩的木门,以及被寒冷麻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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