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又胡说了,人家世世代代都是行医的,救治过的人不说有上千却也有上百了,分明就是您自己不想吃药,这会儿偏怪在人家头上,有您这么造谣的吗?”

“嗨,你同那蒙古大夫是亲戚罢?”

“我谁的亲戚都不是,谁有理儿我就站谁边儿上。”

说完又瞧了眼那红釉的陶瓷葫芦——

“这个我还是拿走罢,别等会儿您觉得好吃,又当零嘴了,这可是药呢。”

随即便连同矮几上的粥菜也一并端了起——

正抬着胳膊要掀帘子,就跟外头儿也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好在姚十初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不然这一托盘的东西就全都要洒了。

“我说你能不能慢点儿?!讲过几次了,掀帘子的时候提前喊一声,非得让人跟你急才行?!”

徐聿瞧着姚十初这直眉瞪眼的模样,登时就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也不敢说什么。

“起开起开——”

徐聿急忙让开身子,等关门声响起,方才又重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二爷,您可瞧着了,她方才又凶我了。”

“何止凶你,刚还凶我呢。”薛晏荣笑道。

“她还敢凶您?反了她了,二爷你快罚她罢。”徐聿掸了掸袖子,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模样。

薛晏荣歪过身子瞧了眼,随即便努了努嘴——

“好主意,这事交给你了,想怎么罚你看着办。”

“呃——我可不敢。”徐聿皱巴着眼睛“那位姑奶奶我可惹不起,就那张嘴,都能把人埋汰死,罚她?她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你就这么怕她?想来咱们十初也没有三头六臂呀。”

“我哪是怕她,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是吗?”薛晏荣挑了挑眉毛,一副好事的表情“我怎么觉着,你们是欢喜冤家呢。”

“二爷、二爷!”徐聿倏地就急了“这话可不敢说,回头叫她听见,明儿的太阳我怕就见不到了。”

“没出息,瞧你怕的,你就是当她的面说,她又能怎么样,你们俩真是该换换。”

薛晏荣说完又撸了撸袖子,问道——

“这么晚,是有什么事?”

徐聿猛地直起身子,连拍了两下脑门儿——

“您瞧我,光顾着说话,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常管家来了,在门外候着呢。”

“他来了?”薛晏荣呼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得等上两日再说呢,没想到这么快。”

“二爷,常管家是聪明人,您就说这些年您哪次回来,他不是跟前跟后的忙活儿,这回您又单独给了他赏,想必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薛晏荣若有所思了片刻——

“让他进来罢。”

常管家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的身子骨,一到冬日,尤其是晚上,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这会儿一进来,乍一瞧像个大圆球似的。

“二爷——”

“甭站着了,坐下说罢。”

薛晏荣体谅他年纪大,又唤了十初上茶。

“常管家喝茶。”姚十初颔了颔首十分恭敬。

“哎呦——”常管家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多谢二爷,多谢姚姑娘。”

待姚十初离开后,常管家先饮了口热茶,随后便将头上的暖帽跟脖颈上围着的毛领取下,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

薛晏荣瞧他额头上都被热的冒了汗,倒也不着急,轻声道——

“无妨。”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片刻后,常管家将取下的毛领跟暖帽堆在了身后的椅子上,自己则还是站着身——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个账本子,随后冲着薛晏荣微微躬下了腰身——

“这是府里近一年的开支,每一笔我都标记清楚了,还请二爷过目。”

薛晏荣只翻了翻便合上了——

“常管家向来心细,这账不用看了,你且说,我听着就是。”

常管家见薛晏荣如此信得过自己,当然也不敢怠慢,随即便又将身子放的更低了些——

“各房各院的例钱都是安排好的,撇去烛火采买等必需品外,就是年初的时候给大丫鬟们涨过一次,余下的再没有变动,前年府里二老爷养的那一批清客今年又换了一波人,开销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至于哥儿呀姐儿呀的,无外乎就是私塾先生跟笔墨纸张的费用,倒也都是小钱,唯一一个大些的定夺就是老夫人那边,原本是一直包下德明班,定时定点让他们来唱,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老夫人说这样听戏不痛快,要等过完年开了春,专门在府里建一所院子,将班子养在府中,问了夫人的意思,因着是老太太的话,也就应了,这银子已经提前从账上预留过了。”

“就这些?”薛晏荣的食指在矮几上点了点。

“哦,对了!”常管家有些欲言又止“还有一个,就是、就是二老爷,他的那个——没有变。”

薛晏荣点在矮几上的食指顿了顿,但片刻却又恢复如常——

“行吧,那就这样。”

常管家眨了眨眼,有些不得领悟的问道——

“那——二爷您的意思是——就、继续?”

“就这么着。”

薛晏荣没有别的话,但也没有说明白,常管家终归只是下人,主子的意思既然揣测不到,那便就只有照做的份儿,收起了账本子,后又将脱下的毛领跟暖帽重新戴上,待施礼过后,也就离开了。

常管家前脚刚一走,后脚薛音涵就来了,身后的丫鬟手里端着个暗色的托盘,上面摆了个镶着金边的白瓷盅,许是怕一路走来被寒风吹凉,白盅下面又架着个小火盆,阵阵的热气不停地往外散开来,聚起缕缕白烟。

姚十初见状赶忙上前去迎,欠了欠身子——

“三姑娘来了。”

薛音涵是薛晏荣父亲的填房胡桐所出,比她小了许多,今年刚满十四,还未及笄,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毕竟都是一个父亲,眉宇间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几分相似,只是薛音涵更为柔和——

“我来跟二哥哥问安,不知二哥哥歇下没有?若是歇下了,我便不去打扰,只请姚姐姐将这碗乌鸡参汤替我送与二哥哥。”

或许是庶出的缘故,薛音涵性子温吞,说话言语间总是带着些畏手畏脚的感觉,一眼就能让人瞧的出,这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二爷还没歇下,三姑娘随奴婢进来就是。”

“多谢姚姐姐。”

姚十初忽的一怔,接着便出声道——

“三姑娘同奴婢客气什么,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薛音涵抿了抿嘴,跟在姚十初的身后,乖巧的模样让人心疼——

“姨娘说了,二哥哥是在外面干大事的人,是待我极好的人,要时刻在心里敬着,姨娘还说,能跟在二哥哥身边的人也都是顶有本事的人,也是好人,切不可随意轻慢。”

“这话说得,倒叫奴婢怪臊的——”姚十初两手扣在身侧,曲了曲膝盖“那就谢谢胡姨娘,谢谢三姑娘了。”

说话间,两人就进了屋子——

姚十初抬手将帘子一掀——

“二爷,三姑娘来瞧您了。”

话音刚落,原本低着头的薛晏荣顿时就抬眸望去,微黄的明亮里,是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容。

薛音涵此刻不仅是尊敬,还是有些害怕的——

垂着目光,只敢盯着自己的裙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叫了一声——

“见过二哥哥,二哥哥安好。”

“音涵——”薛晏荣顿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脸上不比先前的严肃,扯动着嘴角,笑了笑“才不过一年,你这就长成大姑娘了,方才要不是你出声叫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听到薛晏荣这样说,薛音涵紧张的心情这才稍稍得以放松了几分,脑海里不停回想着来之前就编排好的话儿,张了张嘴,轻声道——

“方才在外头儿就听见二哥哥拨打算盘珠子的声响了,饶是这么晚了还在繁忙,仔细保重身子才是。”说完又转过身,将丫鬟手里端着托盘接了过来,轻轻的落在软塌的矮几上,复又出声道:“这是新炖好的乌鸡参汤,原本姨娘是要亲自送过来的,可前几日感染了风寒,肠肚不安的,昨儿夜里又烧了起来,今儿早上才退了烧,这会儿实在是出不了门,只能由我代替姨娘送来。”

“这么严重?”薛晏荣拧了拧眉头“请郎中来瞧了吗?”

薛音涵点了点头——

“瞧过了,母亲专门请的南山堂的吴郎中。”

“那就好,如今天儿冷,要多注意保暖,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差人去库房拿。”

薛音涵面上有些动容,心头也涌上股暖意——

“多谢二哥哥关心,东西都够用,平日里母亲也会多有照拂,之前二哥哥送来的布料跟药材都还没有用完,今日又送来了一波新的,姨娘跟我都甚是感激,难为二哥哥事务繁忙,却也还记得我们。”

“不必谢,你是我妹妹,血肉至亲是化不开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二哥哥都会照顾好你的。”

这样的承诺,对旁的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对薛音涵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年岁越大,她越是明白在府里的艰难。

下一刻眼圈竟微微泛红起来。

薛晏荣瞧她这样,心里怪不落忍的,从软榻上起身,走向书架旁,随意的摸了摸,便寻到一个织锦盒子——

“这是个南红玛瑙的手钏,旁的我都没给,想来你大晚上顶着寒风给我送鸡汤,我这个当哥哥自然也不能怠慢,这个你就先拿去戴着玩罢,等回头儿若是我寻见更漂亮的,再带来给你。”

薛音涵连忙摇起手来,心急的解释道——

“二哥哥,我送鸡汤不是为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

薛晏荣瞧着自家妹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手上顿时也不客气起来,拨开纽扣,掀了盖子,拿出里头儿南红玛瑙的手钏就戴在了薛音涵的手腕上——

“不错,倒是很衬你。”

薛音涵正是爱美的年纪,一眼就被那锦红细腻的手钏吸引住了目光,眨巴着眼睛,竟喃喃的说道——

“可真好看呀。”

“喜欢?”薛晏荣怎会瞧不出她的心思,笑问道。

薛音涵忽的不好意思起来,可还是终究还是性子老实——

“喜、喜欢。”

薛晏荣知道她脸皮薄儿胆子小,这会儿能说出真心话来,已经实属不易,倒也不再逗她,扫了眼矮几上的参汤,又出声说道——

“天晚了,我就不多留你了,这参汤我会喝的,也替我谢谢胡姨娘。”

薛音涵抿了抿嘴唇,原本是来感谢二哥哥的照顾,没想到又拿了个手钏回去,这会儿顿时不好意思的厉害——

“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出去。”

“不劳烦二哥哥——”

薛晏荣摆了摆手“走吧,我送你。”

兄妹俩刚出了厢房,就听见了一阵凄惨的叫声,顺着声音寻去,是从西北角传来的——

薛音涵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眸里却浮上了一层晦涩来——

“是颂姨娘,往年都是过了初五才犯病,今年没想到却提前了,昨日我听姨娘说,差点儿就疯跑到府外头儿了。”

话刚说完,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薛晏荣下意识朝薛音涵看去,只见她眼眸微怔,但却不像害怕的样子——

“你不怕吗?”薛晏荣问道。

薛音涵摇了摇头——

“我不怕,我只是觉得颂姨娘很可怜,若是音娩没有走丢,如今也该十一岁了。”

婉颂是薛晏荣的父亲的第二个填房,当初进府本是给郑珺清做丫鬟的,可后来郑珺清瞧着她为人老实,长相也算温婉,便将她抬做了姨娘,虽说没能生下个男丁,但也有了个女儿,原本平平淡淡的过也还不错,可谁能想到天不遂人愿,好端端的一个女儿,逛了一趟花灯回来,竟就没了影踪,因着是薛府的女儿走丢,当年这案子还闹得很大,一波又一波的人手派出去,可就是寻不到一点影踪,日子拖得越久,寻回孩子的可能性就越渺茫,到最后实在没了办法,顺天府尹还为这事丢了乌纱帽,一贬再贬的去了岭南,可即便是这样,人却依旧没能找回来,再后来婉颂便落下了离魂之症,郎中看了许多,汤药喝了许多,好不见得,疯却更厉害了。

待薛音涵离开后,那凄惨的叫声,依旧一声高过一声。

饶是一旁的姚十初跟徐聿听着,都忍不住的叹气——

“二爷,回去罢。”

薛晏荣朝着那西北角深深的望了一眼,回忆起了薛音娩走丢的那一天,许久后说道——

“赶明儿再请个郎中过来给她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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