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的破败红垣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垣下枯草丛生,宝鸾伏着腰从破洞爬进去。

混着泥土的雪沾到她的鼻尖,衫子和绢裙像是在地上滚过一样她艰难地撑起来手掌被雪冻得通红。

宝鸾呼呼吹出白气,一身狼狈,神情却眉飞色舞一双清澈的杏眼饱含期待。

垣下有人等她多时,见洞里钻出一个脑袋时便跑了过来。班哥扶起宝鸾替她拍掉满头的枯草和脸上的白雪手臂边挽着的大氅披到她肩上,密不透风将她罩牢。

他的手在大氅下,轻轻地将她冻得冰冷的手掌贴到自己怀中,滚烫的体温替她暖手。宝鸾抬起眸子夜幕中少年的身影似一座大山将冬风从她面前隔开他缄默引她往前去稳健地在雪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她亦步亦趋踩着他的脚印,向寝堂前行,心中升起一缕快活。这种别样的快乐并非是夜宴上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她一伸手就能触到的踏实和安心。

宝鸾手指蜷缩,指尖下少年的衣袍薄薄一件,她忍不住挠了挠他,一张嘴就吐出串串白气:“冷不冷?”

班哥咳了声:“不冷。”

宝鸾往他身侧挨得更近好让他少些寒冷道:“还以为你一直和我阿娘待在一起怎么出来了?”

“之前确实一直在屋里待着见殿下迟迟未来,心里担心,所以出来看一看,正巧撞上。”

“阿娘今日还好吗?”

“挺好的。”

“送食的人有没有怀疑?”

“殿下放心,我拿了她们的把柄,她们不敢怀疑。”

宝鸾轻声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班哥不解:“殿下为何这样说?”

宝鸾拍拍他的肚子,打趣:“瞧你长得一表人才,谁能想到满肚子坏水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

班哥声音低沉:“满肚子坏水吗?”

宝鸾怕他沮丧,连忙敛笑,认真道:“我说笑呢,你别往心里去。你这样很好,我没想到的事,你都替我周全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我已经不想放你出宫,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班哥侧头看她,黑亮的眼比夜星更为闪耀夺目:“那我便不出宫了。”

宝鸾抿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宦官呀?”

班哥弯了下嘴角,摇摇头,足下步伐行得更慢。

从垣下破洞至赵妃的寝堂,要行一刻钟的功夫,下了雪,费的时间就更长。好在庭院内无人巡逻,两个人慢悠悠地在雪地里走,倒也不急。

宝鸾道:“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已写信告知赵家留意族里走失的孩子,外祖父回了信后一直没有下文。还好有你提醒,我找了姑姑帮忙,有姑姑在,若你真是赵家走失的孩子,她定能让你归家认祖。”

班哥余光瞥去,小公主的善心和她的笑容一样天真,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他拘谨地撇开视线,眸中所触,黑夜茫茫,深不见底。

阴冷寒湿的寝屋早已焕然一新,屋内升起暖香,整洁的几榻上叠满厚实棉被。

赵妃在长案后盘坐,她的怀里没有再抱枕头,乌发梳得顺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若是不看她那双两眼无神的眼睛,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羞怯的贵妇人。

宝鸾惊异,虽然来了几次,但她不敢靠近赵妃,怕惊扰赵妃惹她癫狂,以至于每次来的时候,她有心替赵妃整理面容却又顾前顾后,直至今日才看清赵妃蓬松乌发下的那张脸。

玉骨冰肌,白皙细腻,美得令人心颤。

宝鸾问班哥:“是你替阿娘梳的发吗?”

班哥道:“是我自作主张,殿下莫要生气。”

宝鸾怎会生气?她想靠近赵妃却不能,班哥代替她为赵妃梳了发,她高兴都来不及。

宝鸾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梳得很好,瞧不出来,你竟还会这个。”

班哥道:“原先不会,见傅姆替殿下梳发,瞧了几次,也就学会了。”

宝鸾这才看清赵妃的发髻样式,是她平日闲赖在屋里最喜欢梳的那种。她往前走近,赵妃抬起头,一脸恍惚的神情撞进她眼中,无情无绪,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宝鸾心中一刺,往后退半步。

班哥的身影擦身而过,和宝鸾不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径直来到赵妃身边,与赵妃同坐。

案上摆着尚未用完的吃食,赵妃毫无防备地接受了班哥的喂食。

她乖顺安静地像是变了一个人,根本就不是宝鸾记忆里那个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发狂嘶吼打骂的母亲。

宝鸾心中震惊,看着前方的赵妃和班哥,久久未能回神。

赵妃用完吃食,忽然朝班哥伸出手。

宝鸾猛地清醒过来,飞过去就要拽开班哥:“小心!”

班哥困惑不解:“殿下?”

宝鸾试图拽离班哥的动作僵滞,赵妃的手落在班哥身上,却不是她想象中掐人的姿势,恰恰相反,赵妃温柔地抱住班哥,仿佛他是那只时常抱在怀里的枕头。

“乖,乖,睡觉觉。”赵妃满足地抱着班哥。

宝鸾不可思议呆望她,心中五味俱陈。

母亲从来没有抱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对母亲最亲密的印象,是三年前那一次,她试图触碰母亲,却差点被母亲掐死。

半晌,班哥从赵妃的怀抱中脱离,他来到宝鸾身边。如薄纱般朦胧的烛影中,宝鸾倚在墙边,揉红的眼睛蕴满水汽,一见他来,目光酸涩,口吻羡慕:“你做了什么,阿娘这般喜欢你?”

她一出声,全是颤抖的泪腔。

班哥哑声道:“我也不知道。”

宝鸾水眸涟漪,抿唇道:“你靠近些。”

班哥眼睫低垂,听从地往前挪近。

“再近些。”

他小心又移半步。

“还不够,再过来些。”

半新不旧的玄英色胡靴轻轻抵上华丽的云霞紫绮笏头履,衣料窸窣,一双纤细柔软的手圈过来,班哥全身硬邦邦,屏息眨眼,少女的清香扑了他满怀。

宝鸾眼帘半阖,紧紧抱住他,低喃:“你别动,别说话,阿娘刚抱过你,我抱了你,就像是抱了阿娘。”

班哥垂立身侧的两只胳膊抬起又放下,他被迫做一只木头,不能回应,不能主动,小公主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如其来的温存随时都会消逝。

这个拥抱,如他所料,并未持续太久。小公主抱了他,难为情地背过身,用巾帕擤鼻。

班哥深深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面上泛起的红晕被黑夜遮挡,他轻轻掰开宝鸾的手,取走被她揉皱弄脏的巾帕,递一块干净的巾帕塞给她。

宝鸾畅快擤鼻,眼泪鼻涕全都通干净,总算舒服了。

班哥观察她的神色,适时道:“带来的芋粉团还没吃,殿下要和赵妃一起用吗?”

宝鸾咬唇,伤心道:“阿娘不会让我靠近。”

班哥引她往赵妃那边去,“来,殿下,试试。”

宝鸾犹豫踟蹰,最终还是耐不住心中那份渴望,情不自禁靠近赵妃。

在班哥的引领下,宝鸾坐到赵妃身侧,她又喜又怕,欢喜此刻的亲昵,却又害怕赵妃赶走她。直至提心吊胆拾起一块小巧的芋粉团递到赵妃唇边,赵妃一口咬住,没有吐掉,而是高兴咽下,宝鸾才真正雀跃起来。

“班哥,你看,阿娘她肯吃我喂的东西。”宝鸾大喜过望。

班哥含笑点点头,递上一杯茶给宝鸾。

宝鸾喂赵妃喝茶,赵妃也喝了。

宝鸾一颗心激动地快要从胸膛里飞出来,方才她还在羡慕班哥可以同母亲亲近,一眨眼的功夫,陪在母亲身边的人换成她,她做着班哥做过的事,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推开她,母亲接纳了她。

宝鸾欣喜至极,细声问:“阿娘,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赵妃细嚼慢咽,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班哥耳朵一耸,殿外似有动静。他倏然起身,侧耳听了会,那动静忽地又消失了。

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宝鸾沉浸在赵妃难得的亲昵中,见班哥往外去,亦未在意,耐心喂食赵妃,餍足而快乐。

班哥离屋前不忘叮嘱宝鸾:“我去外面看看,若有异样,殿下立刻熄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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