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羽心里涌起一阵阵腻烦,又是治国经纶,行军韬略,我最讨厌那些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却又还要处心积虑地为我夺得太子之位!既然知道三弟文韬武略皆远胜于我,就让三弟承继大统好了,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想是这般想,却不敢出,只是悲声道:“母妃!儿臣从此毁珠弃玉,罢歌休舞,不弄词曲,专修文武,痛改前非,只求你让儿臣留下那一个螺琴师!”

“你是在威胁母妃么?”兰贵妃妩媚的脸上布满阴霾:“母妃不给你留下那螺琴师,你便不肯休弃歌舞,经略国政?”

“母妃,儿臣绝无此意!只是,螺琴之音,若云外声,乃乐器中鬼魅空灵之最。能将此掌控得炉火纯青,必是鬼才!慈人才不可多得,即使儿臣不配享有,难道母后就不想留给父皇以娱晚景?”

“你闭嘴!你根本不像你父皇!你父皇是马上子,下马亦能治国。多年来他勤政牧民,从不耽于舞宴歌席!他才不会稀罕你这个螺琴师,若知道是你所罗致,只怕还会迁怒于你!你父皇正在生你的气,你竟还生此蠢念!”

“母妃!”易羽扑通一声跪下,扯住母妃的广袖,声音里带了哭腔:“求求母妃将螺琴师留下,儿臣保证从此不会再让父皇生气!”

他只管恳求留下乐师,根本不关心父皇为何生气,可见他对自己的得失认识得还不够。兰贵妃怒气更盛,甩开衣袖,对正在驱赶乐师们的侍卫厉声道:“还不快打出去!脚步慢的,立刻以蛊惑储君,下狱论罪!”

易羽一回身,看见螺琴师潘鹤的身影正在远去。他只觉一阵痛彻肺腑的悲伤。那一刻,他的梦想就如琉璃做的花瓣,从半空跌落,他分明地听见耳畔有破碎的声音。

易羽双眼盈满纯净的哀伤,不忍看下去,低头掩饰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兰贵妃不理会儿子的悲伤,身姿稍稍放松,往后靠着漆几,淡淡道:“楚月公主有消息了。”

易羽沉浸在悲伤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妹妹现在哪里?”

“跑到前线晋王那里去了。”

易羽无语。

“你父皇派你表兄兰韶云率军去接楚月,我跟你父皇了,让你也去。”

易羽还是低头不语。

兰贵妃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提高:“母妃的,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是淡漠而疏远的声音。

兰贵妃怒气又涌上来:“不过是一个螺琴师,你就跟母妃置气?”

“儿臣哪有跟母妃置气?”易羽抬起头,委屈地解释,眼角的泪痕尚自泛着清冷的光。

“母妃让你去接楚月,你竟不问个为何?”

“母妃让儿臣做的事自有道理。”易羽答道。看他神情也不像是生气,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兰贵妃恨其不争,却也徒呼奈何,痛心疾首地摇头道:“羽儿,你给父皇推荐的安邑侯段怀睿,五万大军,一击而溃,片甲不归。段怀睿逃回来了,肯定难免罪罚。你父皇正在气你荐人失察,你竟还有心思为一个螺琴师心碎欲绝。”

易羽心想,这个段怀睿,不是你让我推荐的吗?他是外公的门生故吏,外公想把兰氏的势力渗透到军中,所以就让我推荐这个段怀睿。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了!

然而什么也没,只是垂着头。

兰贵妃继续道:“当年司徒袁辉犯事,下狱论死。还是楚月坐于你父皇膝上,了一句,父皇你不要杀袁爷爷好吗?袁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要被推出市曹,太可怜了。只一句话触动你父皇情肠,念及袁辉年迈功高,不忍加诛。”

易羽始终不语,垂头听母妃下去:“皇上对公主爱若至宝,公主长于深宫,自身子又结实,皇上从未体味过失去至爱的痛楚。这回公主出走,皇上算是深切体会到公主对于他的重要。公主回宫定会得到更加倍的宠爱。段怀睿的孙女是公主的侍读,与公主情同姐妹,公主为段怀睿求情,正得其所。皇上也不会怀疑我们从中斡旋。”

突然,兰贵妃语气加厉:“你在听么?”

易羽仿佛惊了一下,猛地抬头:“啊?儿臣……儿臣在听。父皇……父皇当然不会怀疑我们。”

兰贵妃叹口气,道:“那么,你立刻整装出发吧。你表兄那里我过了,申时三刻,他会带着人马与你在东掖门会合。”

“啊?好的,儿臣这就出发。”易羽愣愣地答道,神情恍恍惚惚的,清澈的眼里依稀还有痛楚。

前方牧野郡是最后一站,相当于牧京西南方的一座卫城。

暮色渐渐收拢了晚秋的野景,只余下地间一派模糊的易瑟。楚月撩起车帘,透过昏暗暮色,一眼看见了站在兰韶云、太守、郡兵等一大群人前面的太子。易羽穿着雪白的丝袍,戴着高高的白玉冠,整个人好似深山幽谷里的一道清瀑,十分显眼。

“羽哥哥!羽哥哥!”车未停稳,楚月就从车上一跃而下,一阵风般奔向易羽。

大红猩猩披风在身后翻飞,楚月像一团火球直接滚上了易羽的身。易羽差点被楚月撞翻,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楚月搂住易羽的腰,把脸埋在绣着淡青色云水纹的衣襟里蹭着,“羽哥哥,你想我吗?”

不闻回答,楚月觉得易羽身子突然僵硬了。

楚月仰首,顺着易羽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脸色大变。

路上,楚月剥夺了晓云骑坐白龙马的权利。此刻,晓云正从马车上款款地走下来,披着紫色锦缎的曳地长披风,一望无际的荒郊原野上,寒烟漠漠,黄叶易易,只有她紫色的身影,袅袅娜娜的,像一缕缥缈的轻烟。

易羽,兰韶云,牧野郡太守,别驾,主簿,以及密密麻麻的兵卒,都如同被雷电击中般,呆立不动。

她越走近,那艳光就越夺目,如一道闪电穿透了昏暗的深秋原野。

“羽哥哥,你要心啊,这个女人,是九尾狐转世!”楚月娇脆的声音打破了人们的迷梦。

易羽如梦方醒,为了解释自己的失态,一本正经地开来:“楚月,在古代,九尾狐,那可是祥瑞。山海经里赢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郭璞解释太平则出而为瑞。又赢青丘奇兽,九尾之狐。有道祥见,出则衔书。还有,传古之圣帝夏禹,就是娶了九尾狐而繁衍子嗣……”

“哎呀,谁要听你掉书袋!”楚月捂着耳朵摇头晃脑:“难怪都羽哥哥迂腐!”

晓云先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突然之间,她笑起来,眼睛霎时像紫水晶一样光艳璀璨。

她大概万万想不到北卫的太子,是这样酸文假醋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她那双又大又长,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满含着冷酷,讥讽,轻蔑,像看着什么有趣的动物般,看着易羽。

易羽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子,冷酷,桀鹜,同时又妖娆,冶艳。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一个男人,流露出这样不加掩饰的嘲弄。

易羽不知所措,顾左右而言他:“楚月,你这个顽皮,怎么跑到前线去了,宫里都要闹翻了,你知不知道?”

“整呆在宫里闷死了,看打仗才好玩呢,辰哥哥好威武,兵锋所指,无不披靡!”楚月欢喜地地摇着易羽胳臂,咭咭咯咯地笑语:“咦?羽哥哥,你怎么会来接我?”

“啊……”易羽有些尴尬地笑着,他一向都不喜欢求人办事:“我有事要相求妹妹。”

楚月有些失望地撅嘴道:“哟,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呢。”

易羽笑了,也学着她撅嘴:“你都不想羽哥哥,一心只有你辰哥哥。”

楚月脸上腾起淡淡的绯色,连忙转移话题:“羽哥哥有何事啊?看我帮不帮得上。”

易羽搂住楚月肩膀:“妹妹一定饿了吧,陈太守在府邸给你治了宴,我们席上再细。”

牧野郡太守陈好古,临时腾出了自己府邸的西院给公主歇脚,晓云则被安排在西院的东厢。

西院正房不断飘出公主的欢声笑语。

青铜烛台上烛光点点,红黑色彩绘的食案上,摆着几样精致菜。楚月满嘴油光,撕拉着一只卤水鸭掌,笑嘻嘻地:“我呢,怎么千里来迎,原来是有求于我啊。”

与楚月的食案面对面并放的食案后,易羽文雅地用玉箸夹菜吃,笑容里带了微微的苦涩,顿了顿,试探着道:“你还记得你时候有个侍读,叫做段清韵的么?”

“行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你不用了。”楚月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上的油渍。

易羽不禁暗暗佩服,别看楚月外表真无邪,其实心思机敏着呢。易羽心翼翼陪着笑:“怎么样,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让我帮忙可以。”楚月懒洋洋地用丝绢擦手,“不过,我有个交换条件。”

“呃?”易羽没料到这一出,好奇心起:“什么条件?”

“羽哥哥,楚月对你也有事相求。你帮我这个忙,我定会尽力帮你。”楚月稚气的脸突然严肃。

易羽看见楚月一本正经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什么忙,你尽管,哥哥会竭力为之!”

楚月挪挪坐垫,靠近易羽,攀着他的肩,大眼睛闪着光:“羽哥哥,你们真的要对辰哥哥落井下石?”

易羽脸色霎时苍白,眼底闪过一丝哀痛,不敢直视楚月的眼睛,低声道:“都是母妃和外公策划的,我……”

“羽哥哥,你并不想除掉辰哥哥,对吗?”楚月膝行跟着易羽的眼睛转,扳过他的肩头,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知道辰哥哥的王妃一家都是冤枉的,对不对?”

易羽默然,长长的睫毛如浅色的帘子,低低覆住眼睛。

“羽哥哥,为什么你要一直活在你母亲的雌威下,为什么你不敢为自己活一次,为什么你不敢出自己想的话,做出一次自己的决定?”楚月摇晃着易羽的双肩,痛声疾呼。

楚月跟易羽席上交易的时候,东厢房外的庭院里,和太守及其僚属喝了一点酒的右卫将军兰韶云,慢慢地踱步出来吹吹风醒酒。

皓月当空,树影重重。庭院中一方池塘,淡淡月辉洒在水面,泛着冷幽幽的清光。

这时,兰韶云忽然看见对面长廊上,冉冉地立着一个人影,修长绰约,裙带飘渺。

隔着夜幕里依稀的飞霜和淡淡流转的月光,那女子仿佛是寒夜里一枝幽独的白梅。

与先前在荒郊原野上第一眼看见她,气质似乎全然不同。她脱下了那件一路风尘的紫缎披风,穿着绣栀子花的蝉翼罗上衣,如水如云的百叠裙。

她好像是看见了兰韶云,轻轻一扭,旋身沿着廊子离去。兰韶云正在怅怅然,那女子在廊子转角,蓦地回身,向兰韶云招了招手,而后倏然消失。

兰韶云着了魔般跟上去,转过长廊,是另一进庭院。曲径通幽,修竹遍地,那修长曼妙的身影,袅袅娜娜地闪现在竹林里,忽左忽右,若隐若现。

夜风吹动竹叶,易易如雨,月色拂过幽篁,婆娑迷离。兰韶云只觉身在梦幻,那娉婷的身影,在竹影间轻盈摇曳,犹如狐妖鬼魅。

蓦然间,竹叶飒飒而动,一个身影倏然闪现在面前,兰韶云吓得几乎叫出来。

月光下,那张脸仰起来望着他,幽幽闪烁的深紫色眸子,迷离而又妖媚。

兰韶云惊叹于女子的美艳,呆立不知所措。

女子笑着缠上去,香软的娇躯紧贴男性精瘦的躯体,兰韶云顷刻间搂紧了怀里的女子,俯身下去寻找香唇。

女子却咯咯娇笑着推开了他:“急什么?你先附耳下来,我有话。”

兰韶云俯身侧耳,随着女子在耳畔的悄声细语,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困惑而恐慌。

夜深了,楚月喝得烂醉被易羽扶着回房,却挣扎着往东厢去:“我要去九尾狐的房里看看,看她是否趁着无人,又变回了原形。”

易羽无奈,扶着楚月,歪歪倒倒沿着长廊往晓云房间走,却被突然跳进廊子的人撞了个猝不及防。易羽手一松,楚月就栽倒下去,易羽连忙弯身去扶。

扶着楚月站起身来,易羽吓一跳,眼前亭亭玉立的,正是楚月口中的“九尾狐”。

楚月模糊的醉眼望出去,不禁怒从心起:“九尾狐,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屋?”

“跟男人野合去了。”晓云嘴角含一丝邪恶的艳笑。

“你!”楚月没见过如此无耻的女人,气得都没有语言她了,只是干瞪眼。

晓云笑得更是开心,略带一丝狂荡:“怎么,你怪我没带你一起去?早啊,下次一定叫上你!”

楚月破口大骂:“!娼妓!媚猪!”

“就是你!”楚月刚住嘴歇口气,晓云就笑嘻嘻地接下去,楚月一愣,醉得迷迷糊糊的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晓云扭着纤腰走开,走过易羽时,斜着眼风扫了他一眼,忽然纤纤玉指爱抚似的摸摸易羽的脸:“好嫩的皮肤哦。”

指尖带起香风,低低一笑,笑容里透着不出的邪肆,袅袅地走开了。

易羽完全被弄愣了,瞠目结舌立于原地。长于深宫的他,还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女子。他呆呆地目送晓云修长窈窕的身影,迤逦消失在长廊幽暗的灯影里。

第二日午后,楚月一行到达北卫都城牧京。

卫宣帝大病初愈,却亲自出宫城来接女儿。巍峨的阖闾门前,龙旗蔽日,凤盖遮,武士林立,斧钺生光。

赤色伞盖下,是身着绛纱袍的卫宣帝,一旁是身着蹙金红罗凤纹大袖连裳的兰贵妃。

楚月远远的便挑帘而望,泪水盈满眼眶。

数丈远外,楚月便下车,一阵跑奔向卫宣帝,扑通跪倒在父皇膝下,抱住父皇腿,放声大哭。

卫宣帝凝了一脸寒霜,任楚月涕泣磕头,只是沉着脸不理。

兰贵妃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一壁扶起楚月,替她拭泪,一壁劝宣帝:“陛下,公主毫发无伤,平安返回,便是大幸。至于私跑出宫,罪在臣妾管教六宫不严。如今父女团聚,重叙伦,陛下正应龙心大悦,若有不快,事后责罚臣妾便是。”

“星儿你是必须要罚的,楚月也要罚,否则不能过而知改。”宣帝严厉地看向楚月,但是眼里已经掩不住慈爱。

楚月抽泣着抬起头,正遇到父皇深厚的目光。多日来深切的担忧,显现在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微霜。

楚月大恸,再次跪下:“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好,罚你每日来陪父皇下棋!”

楚月性好动,最是坐不住,拙于棋道。卫宣帝含怒出这话,其实是原谅女儿的意思。

“儿臣甘领罪罚!”楚月泣不成声,扑进父皇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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