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武的想法宏伟至极,陈蕃在表示同意之后又不放心的问道:“大将军,您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万一太后不同意怎么办?”
窦武自信满满的答道:“太傅放心,太后是我的女儿,这天下间哪有不听父亲之言的女儿。再者,她进宫这一年多,没少受宦官的气,我们这么做于公是为朝廷除害,于私是在为我女儿出气。她哪里会有什么怨言呢?”
“可是,更换整个小黄门,这可是自开国以来,我大汉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太傅!”窦武摇头笑道:“我看你是被那群作威作福的宦官给吓住了,没有先帝给他们撑腰,他们哪敢如此放肆。现在你我合力,除去他们如探囊取物耳!”
窦武说出这番话时,整个人就像一名刚入太学的儒生。一边手舞足蹈地向面前的陈蕃讲述自己的宏图壮志,一边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陈蕃不忍心扫窦武的兴,也只好附和道:“大将军既已定下目标,那可要好好谋划一番啊。孙子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大将军切不可大意啊!”
窦武哈哈一笑,拉起陈蕃的手说道:“这就有劳太傅来运筹帷幄了……”
东汉时期,小黄门主要负责联系内廷与外廷,常伴皇帝左右。梁冀之乱,小黄门居首功,除了对有功之人大加赏赐之外,汉桓帝刘志还大大加强了黄门侍郎的势力。他们官职虽小,但权力极大,倘若皇帝不理政事,小黄门就会成为皇帝的发言人,甚至可以代替皇帝行使部分君权。不难想象,汉桓帝在后宫荒淫无度的时候,这些宦官在外是何等的嚣张。
与兴奋异常的窦武不同,在诛除宦官的问题上陈蕃还是表现的小心翼翼。诛杀几名宦官不过是一桩小事,可要动整个宦官系统,这可是要废除汉桓帝刘志定下的一些国策。如果在朝议的过程中有不明就里者当场反对,那在舆论上就要陷入被动。毕竟距离梁冀之乱还不到十年,作为外戚的大将军公开否定先帝的决策。难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万一被扣上效仿梁冀的帽子,那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窦武深以为然,接着当年因反对宦官乱政而被罢免的名士陆续被窦武召回洛阳。李膺、刘猛、太仆杜密、朱寓等人皆被启用窦武的亲信尹勋被拜为尚书令,刘瑜为侍中,冯述为屯骑校尉越巂太守荀翌为从事中郎,颍川陈寔为掾属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朝堂之上焕然一新,反对宦官乱政的官员们齐聚一堂。士大夫们摩拳擦掌,宦官们惶惶不可终日。洛阳的街头巷尾都在传颂这件事情,就连目不识丁的街头乞丐都已知道,新任大将军窦武就要对宦官们动手了。
公元一六八年五月,一场日食的出现拉开了这场政治斗争的序幕。
汉朝自汉武帝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便取代黄老学说成为汉朝历代帝王维护统治的主要工具。武帝时,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理论,到了东汉时期已完全成为真理般的存在。
天人感应一个重要的理论就是君王德行会通过天象来体现,倘若君王有德,则四海升平一旦失德,上天就会降下警示。而失德的表现在于任用奸邪,或后宫,或宦官,再或外戚。日食在当时的人看来,无疑是老天在向汉朝示警,这是老天爷在对胡作非为的宦官表示不满,君王被宦官迷惑,所以暗无天日。先帝已经驾崩,新君登基不到半年,在这个时候出现日食,显然与君王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人们就很自觉的将日食与平日里胡作非为的宦官们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窦武与陈蕃商议妥当后,他立即在朝会上以日食的出现为引子,发起了对宦官们试探性的进攻。
“先帝驾崩、天象示警,这正是朝中有奸佞所致,老臣……”刘宏正襟危坐,一脸茫然的望着正在下面慷慨陈词的窦武,他既不明白天象示警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明白窦武所说的奸佞又是何人。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陌生,单看列于朝堂两侧一脸肃杀的文武百官们,刘宏只觉得现在说的事情非同一般。
刘宏此时非常忐忑不安,他将头扭向一边,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坐在一旁的太后窦妙。自从来到洛阳后,自己最熟悉的人就是她了。尽管才相识几天,但她对待自己就像亲儿子一般,更重要的是他一进皇宫就被告知,这个女人以后就是自己的母亲了。只见她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继续听下去。刘宏心中稍安,又将目光转移回窦武身上。
“小黄门管霸、苏康肆意妄为,危害社稷,老臣肯请太后、陛下下旨诛此二人。”说罢,窦武便拜了下去。紧接着,以太尉陈蕃为首的官员纷纷离开队列,齐声附和道“臣附议”。朝堂之上瞬间安静下来,刘宏不知所措,窦妙的双手却悄然相握,身体微微颤抖。
当“管霸、苏康”这两个人的名字飞进窦妙的耳朵时,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许多年前她做皇后的日子。刘志将她作为摆设,甚至一度想废掉她,那些受到皇帝宠幸的女人更是对她颐指气使,认为她占据了一个不配占据的位置。这还不算,就连一些宦官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终于等到刘志驾崩,媳妇熬成婆,她打算向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女人们复仇,除了赐死田圣比较顺利外,其余均遭到管霸、苏康二人的阻拦。所以当窦妙听到群臣提议诛杀此二人的时候,她的内心一阵狂喜。复仇的怒火已经让她失去了理智,在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她对着刘宏点了点头,示意刘宏立即同意大臣们的请求。
“准奏”年幼的刘宏紧张的抬起了手,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这一刻群臣山呼万岁,士大夫们终于扬眉吐气一回,窦妙春风满面,她在享受复仇的快感,皇帝刘宏则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新奇,“准奏”二字竟能让这么多的人对自己顶礼膜拜,当皇帝真是太威风了。
管霸、苏康身首异处,对诛除宦官集团的试探非常成功。窦武之所以没有将曹节、王甫列为首先诛除的对象,这完全出自陈蕃的计划。陈蕃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方面是因为曹节、王甫二人在朝中党羽甚多,势力盘根错节,万一遇到阻碍,则进退失据另一方面,太后窦妙在这件事上所持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得不到窦妙的全力支持,彻底解决中宫乱政的问题势必困难重重。如今投石问路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要上演重头戏了。
永安宫景福殿,太后窦妙在大将军窦武的请求下屏退所有宫人,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窦妙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现在窦家声势如日中天,有什么样的事情还需要屏退宫人?尽管心中有疑惑,此刻的窦妙心情是非常舒畅的。现在她没事的时候就会一个人静静的回味田圣被赐死的经过,对方那磕头如捣蒜的丑态、苦苦哀求的样子……想到开心处,她一个人都会在空旷的房子里笑出声来。
现在的窦妙与半年前相比判若两人,扬眉吐气的她容光焕发,身着太后华服的她除了端庄典雅,竟还带有新婚少妇的神态。那涂了樱红色胭脂的红唇更将这种神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窦妙樱唇轻启道:“父亲快快请起!”
“谢太后。”窦武恭敬地从地上起身。
窦妙开口说道:“前朝积弊已久,现朝中诸事繁杂,大小事情都要靠父亲一人打理,父亲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谢太后关心!”窦武小声说道:“今天老臣进宫面见太后,就是为一件大事而来。由于事关重大,老陈不敢一人做主,还需太后允许方能实行。”
“什么事情如此重要,需要父亲亲自入宫?”窦妙漫不经心地问道,在她看来父亲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都过于迂腐,尤其是凡事都按照儒家礼教那一套。最近启用的一些大臣跟他都是一类人,做事酸腐不堪。自己身旁的近侍已经不止一次的向自己诉说这些官员办事不切实际的一面。今日既然窦武进宫有要事面陈,窦妙也想在商讨完要事之后,来跟父亲谈谈他最近的用人问题。
窦武将笏板放到臂弯处,微微低下头开口说道:“启禀太后,管霸、苏康现已伏法,但首恶尚在,老臣恳请太后下令诛除曹节、王甫,同时将小黄门一干人等查办,交由廷尉,以正朝纲……”只见窦武说罢又跪了下去,“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窦妙面色微变,窦武的提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刚杀完管霸、苏康,就要对整个小黄门下手。她虽然也知道许多宦官在外多有不法之举,这要说整个小黄门的宦官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这说什么她都是不会相信的,一向以正人君子著称的父亲此时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滥杀无辜这样的事情这在以前绝对是无法想象的。
窦妙不解地问道:“父亲可是要诛杀小黄门的全部宦官?”
“正是!”跪在地上的窦武怕窦妙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又补充说道:“不但要诛杀所有的小黄门宦官,还要罢黜整个小黄门。如今陛下年幼,万一有人像当年那样,从旁怂恿陛下,那天下可就真要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老臣这也是为陛下、为太后着想,更是为我大汉的百年基业着想啊!”
窦妙心里一惊,一股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尽管窦武在容貌上与几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面前的父亲突然间变得如此陌生。她已经想不起那个将自己奉若掌上明珠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了。在入宫受到委屈之后,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把她送进这个牢笼一般的皇宫。哪怕她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父亲也从不过问。直到半年前她成为太后,父亲却突然殷勤起来
就算曹节、王甫等人该死,可他们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当年被其他嫔妃欺凌的时候,是他们向刘志谏言维护自己。是他们在这个没有感情的后宫中给了自己一丝温暖。若真要同意父亲的提议,那自己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更重要的是小黄门一旦被裁撤,内廷也会落入到他的手中。万一父亲像梁冀一样弄权乱政,自己就是整个大汉王朝的罪人。前有王莽之乱,后有梁冀之祸,说什么都不能让父亲一家独大。
念及此处,窦妙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打断窦武说道:“车都尉曹节虽有过失,那也是下面的人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罪不至死。同时他有迎立之功,更是先帝所倚仗之重臣,过不掩功。现在新帝登基不过数月,若此时连续诛杀重臣,必然人人自危,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大将军所请,哀家实难同意,大将军请回吧。”
窦武仰起头来,一脸迷茫的看着窦妙,他做梦也想不到窦妙竟然会打断自己,曹节、王甫等人的所作所为世人皆知,女儿这是怎么了?
“太后……老臣这里有曹节等人的横行不法的罪证,这些足以证明他们才是幕后黑手……”窦武一边说一边将记载着曹节等人罪状的竹简从袖中抽出并递到了窦妙的面前。
“父亲……女儿自有分寸。”窦妙连手都没有伸出来,她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冰冷。
窦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窦武摸不着头脑,难道她已经被曹节王甫收买了?不可能,她现在贵为太后,金银财宝唾手可得,加之女儿根本不是爱财之人,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看到窦妙冰冷的面容,窦武知道今日所请绝不可能如她所愿,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曹节等人居心叵测,还望太后早做决断,老臣这就告退。”未待窦妙回礼,窦武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望着窦武离去的身影,许久没有哭泣过的窦妙再度悲伤起来,两滴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到地上,紧接着她的眼睛因为充盈的泪水模糊起来。难道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只要踏进帝王家的门槛,所有的亲情都将不复存在了吗?
窦武悻悻的离开了皇宫,既然女儿不同意诛杀曹节等人,那就只能另谋他法,想了许久也没有理出头绪的他再一次向着太傅陈蕃家中飞奔而去。
注1:公元一六八年二月十六日
注2:皇太子、皇子皆安车,朱班轮,青盖金华蚤。皇子为王,锡以乘之,故曰王青盖车。皇孙则绿车。
注3:安车,诸侯以及贵胄所乘坐之车,诸侯所乘应有羽盖华蚤,车衡山立有一青铜鸟,符合汉朝诸侯王“銮阙立衡”之制。
注4:骖乘,陪乘者。古人以左为尊。一车三人,尊者在左侧,骖乘就是陪乘者居右,御者就是驾车的人居中。
注5:小黄门,在三国后被泛指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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