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女儿方才去河东王府代您致过奠礼了。此时,九哥应该已经……已经安葬了……您节哀啊……”阿姮望着父皇陈顼憔悴立在金窗前的孤独背影,再想到如此英年早逝的九哥,更是悲戚不胜,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良久,陈顼都没有答话,只是把阴沉雨天里无尽忧伤的苍凉背影留给了阿姮。

阿姮从来没有见过父皇如此——以前每次但凡她和父皇说话,父皇总是眼里含笑带宠地望着她。而此时,素来英武霸气的父皇竟然如此憔悴不堪,全无帝王威严而只像一位痛失爱子的平常父亲。阿姮只是背对着父皇陈顼的背影就感觉到如此前所未有的沉重,却更没有看到,陈顼面对着窗外阴沉风雨的沧桑面庞上少有流下的两行沉痛的无声眼泪——也唯有如此丧子之痛和亲子杀亲子的帝王悲哀才能让这位杀伐一世、历经无数风雨沧桑、坐拥天下的盖世枭雄君王如此痛苦无助;阿姮也没有看到,父皇陈顼苍老而敏锐如鹰的深邃眼眸里翻涌多少胜过大海惊涛骇浪的痛苦与波澜。陈顼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为博取哥哥陈蒨的信任,在哥哥陈蒨临终托孤时的在他的龙床前起誓“若违辅佐侄子陈伯宗之诺而起自立为帝之心,一定落得儿女相残、死于亲子之手”的毒誓。他当年意气风发、大权在握,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曾想今日竟然应验了“儿女相残”的毒誓,不知道是不是天道报应啊……

良久良久,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那么长,陈顼终于稍稍平静,不忍再提起此丧子大痛,缓缓转过身看向阿姮。那一瞬,阿姮觉得父皇仿佛苍老了千岁,全无往日神采。

“好……姮儿……”陈顼以从来未有的颤抖之声和阿姮开始说话,嘶哑的嗓音中凝结多少日日夜夜的慈父悲痛,却终究碍于帝王威仪强忍着没有流露。

丧失爱子陈叔献对于陈顼来说太过痛苦,故陈顼不再愿意提起、怕自己忍不住崩溃,便虚弱地从龙案上拾起一封奏折递给阿姮,另提起一个话题缓解一下惋惜刻骨之痛:“姮儿,你看看这个。”

阿姮深知父皇是最痛苦丧失九哥的人,只是身为帝王无法整日沉于悲伤不理国事、且父皇也不忍再提起此悲剧,所以故意换了这个话题来分散一下他们的悲痛。于是阿姮打开奏折一看,核心奏报竟是如下内容:

甲子,周以大丞相杨坚为相国,总百揆,去都督中,大冢宰之号,进爵为王,以安陆等二十郡为随国,赞拜不名,备九锡之礼;坚受王爵,十郡而已。

合上奏折,阿姮大惊向父皇道:“父皇,这北周大丞相杨坚在此年底受封隋王、加九锡,这分明就是明摆着要趁新年来临改元换命、取北周宇文氏而代之啊!”

此南北朝乱世,前朝臣子取前朝皇室争权而代之的官方标配第一步便是受封王爵、加九锡。魏晋南北朝许多开国皇帝都是玩如此把戏,包括大陈的开国皇帝陈霸先当年取代梁朝也是从受封王爵加九锡开始。

陈顼仍是疲惫伤痛,却强打着精神道:“北周自从周武帝宇文邕逝世后,从他儿子宇文赟到他孙子宇文阐这么多年的在位期间都是权臣杨坚牢牢把持朝政,早就是无冕之王、北周大权臣晋国公宇文护第二,今日开始改朝换代之举,也是在意料之中。只是……咳咳……”话还没说完,陈顼就开始猛咳起来。近几年陈顼的身体状况本来就每况愈下,此次爱子陈叔献之死更是给陈顼重击,使陈顼心力交瘁、伤及心肺,本来就不轻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看到父皇咳得如此狠,阿姮心疼地抚了抚父皇陈顼的背,缓一缓父皇的咳嗽。

陈顼缓了一会,继续向阿姮道:“杨坚此人也堪称是盖世英豪、雄才大略,绝对意在统一天下。这么多年他把持北周朝政、我与他交手多年,深知他厉害之处与吞并我大陈统一南北之心!咳……咳……只怕他即位建立新王朝代替北周之后,必与我大陈交恶相战啊!如此,多年经营的江南太平又无法继续了……”陈顼边咳边说,深邃的眼眸充满着担忧焦虑。

“父皇,没事啦,任他北周杨坚如何能耐,我的父皇更能耐啊!父皇只要有你在,一定能护我大陈国泰民安、江山万代!”阿姮心疼父皇陈顼如此焦虑,一把搂住父皇的胳膊,把头靠在父皇的肩膀上宽慰着父皇。

“哎……你这小丫头……”陈顼听到阿姮这一番吹捧,沉痛的声音才些许有些活力,却仍是浓重的担忧,“只可惜,你父皇我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的身体只怕撑不了多久了啊!而你哥哥又是那样软懦无能的性子,任我亲自带着身边指点多少年都不长进啊!日后这大陈江山留给他面对如此野心勃勃、咄咄逼人、志在统一的杨坚,你叫父皇我如何能放心啊!咳咳……”

说到激动处,陈顼又开始猛咳,阿姮连忙抚了抚父皇的背,柔声安慰道:“父皇你别瞎说……”

陈顼握住阿姮抚摸他的手,虚弱道:“姮儿,父皇的身体父皇自己知道……只是,父皇有一件事交代你啊姮儿——你哥哥叔宝素来就是那个不理政事、醉心诗书的文弱性子,当一个闲散王爷很合适不过,可偏偏他又是嫡长子、毫无争议的太子储君啊!有这样一个太子,也不知对我大陈是福是祸……你们兄弟姐妹虽多,可唯有你和你叔宝哥哥是一母同胞最为亲密,你又是这么多儿女中最肖似父皇、最得父皇之心的宝贝女儿,这么多年跟着父皇学的那些定国安邦的文韬武略、经略之才正是此时守护我大陈江山最急需之物,父皇也最信任你对我大陈皇室和大陈江山子民的深爱与忠诚——所以,就当父皇求你,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力守护我们的大陈江山子民!好吗,姮儿?”

阿姮听到父皇如此说,大为震惊,一方面是从未见父皇如此柔软脆弱的神态,一方面也是惊讶父皇的深谋远虑与对自己的深深倚重与信赖。阿姮愣了一会,方才缓缓而坚定地道:“好,父皇,女儿一定答应你!女儿以大陈列祖列宗名义起誓——我陈姮此生生为大陈长宁长公主,必以性命所有永远倾力守护大陈江山子民,永不背弃!不负父皇,不负先祖,不负大陈,不负山河,不负百姓!”

看到爱女阿姮如此坚定地立誓,陈顼终于稍微放下心来,十分欣慰地拍了拍阿姮的背,把女儿搂到怀里。

“要是父皇能立你为储君那多好,那父皇也不必如此日夜忧虑身后的大陈江山社稷百姓了!”父女二人相靠了一会,陈顼望着宝贝儿女阿姮,忽然感慨。

听到父皇的话,阿姮自是无比感动,但到底最后娇俏向父皇一笑,“父皇您可别这么说,我可不愿意做储君!女儿我此生只愿家人安康、大陈安宁、与心爱之人相守一世,足以!于此乱世,如此太平安乐何其难得;身在皇家,如此平凡何其可贵……父皇,您最知道的,一旦卷入政坛深渊,此生再无宁日了。”说到后面,阿姮的语气便蒙上了阴翳哀伤。自幼生长在皇家,自幼被父皇陈顼带在身边学习治国理政,自幼见识政治斗争的无情可怕,阿姮因为懂得其中可怕、所以明白平凡幸福之可贵。

这边陈顼正想回阿姮的话,却是大太监景福通报皇后柳敬言来了。

“你们两父女在这做什么呢?”柳敬言带着侍女冬青走入宣福殿,看到丈夫陈顼、女儿陈姮靠在一块说话的亲昵场景甚是温馨,便柔声问道二人。

阿姮这边看到母后来了,立马精神起来道:“母后来了!父皇和我……正闲聊着呢!”

柳敬言闻言了然,想必是父女二人又在讨论家国大事,她也无意过问,便落座在二人身边向阿姮道:“姮儿,今日母后特意来,便是要提前送你一件生辰礼物的。”

听到母后柳敬言的话,阿姮才突然想起今日原来明日就是自己的生日,这在河东王府致哀后深陷悲伤、又刚何父皇刚谈论了北周政局变故,不曾想竟然忘了自己马上到来的的生辰。

陈顼听到后也拍了拍自己脑袋,向阿姮抱歉道:“是啊,你母后不说我都忘了明日是你的生辰呀!对不起啊姮儿,父皇的错!父皇给你赔不是啊!我和你母后给你备了一份礼物啊——”陈顼声音依旧沙哑沉痛,却到底因此有了几分欢欣。

陈顼语落望向柳敬言,柳敬言会意,向身后的冬青招手,给阿姮呈上了一个精致的沉香木盒。阿姮把这个沉香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个晶莹剔透到无一丝杂质、精细雕琢琼花装饰的绝世玉镯。

阿姮一边欣赏这只绝美的琼玉镯,一边母后柳敬言缓缓向她道来:“此琼玉镯由南阳最稀有珍贵的上乘独山玉制成,通体玉料通透、无一丝杂质,是难得的珍品。这玉镯原是我的外祖父梁武帝给我的母亲长城公主出嫁的珍贵嫁妆;当年我嫁与你父皇时,母亲又把此玉镯传给我。而现在呈现在你面前的这只琼玉镯,乃是你父皇命全大陈手艺最高超的能工巧匠费时半年在此玉镯上镶嵌纯金丝来特意镂刻成你最爱的琼花图案,寄寓我们二人对你最深的深爱啊!此镶金琼玉镯不仅价值万金,其融合的陈梁两朝皇室的深厚家缘,更是无价。姮儿,今日在你生辰之即父皇母后把此镶金琼玉镯传给你,金镶玉、尽祥瑞,望我陈梁两朝皇室之福泽护你终身安乐无忧!”

阿姮这才知道这个琼玉镯不仅如此精致绝美还有如此深厚的家族渊源,乃是梁陈两朝皇室代代相传的传家之宝,更为珍惜喜爱,“谢父皇母后的礼物!我好喜欢!日后我一定天天带着、日日带着、年年带着、绝不离身!”

“你这小丫头呀!喜欢就好!”看到阿姮如此喜欢这个礼物,陈顼、柳敬言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今天第一个欣慰的笑容,他们的心思也算没有白费。

“有此父皇母后亲赠的琼玉镯戴在手上啊,就宛如父皇母后日日在我身边一般,真是太幸福了!”阿姮迫不及待地把琼玉镯戴在手上,然后一手搂住父皇陈顼、一手搂住母后柳敬言,一家三口幸福地坐在一起,尽享天伦。

阿姮和父皇母后亲昵了一会,忽然对二人道:“父皇、母后,我很感激你们如此爱我的心意,你们想必也想着明日在宫里如往年一般为我大办生辰宴。可是九哥新丧,一则宫内不宜大办喜宴,二则经此大变我也暂时没心情在宫内大肆庆祝。所以我想着,一方面为了给九哥的亡灵超度,一方面经历如此大事后我也想出去散散心静一静。故而,明日的生辰我不想像往年一般在宫内庆祝,而想去天台山智顗师父处静心祈福,去天台山小住半个月、在新年除夕前夕之前回来。父皇母后看可好?”

陈顼、柳敬言二人素来对爱女阿姮百依百顺,再看到爱女阿姮对逝去的陈叔献如此兄妹情深,甚是欣慰,焉能不答应:“好吧,既然你有如此想法,那便都依你。只是,在天台山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天台山以后,记得向智顗大师传达我们二人的敬意与问候。”

看到父皇母后答应了,阿姮甚是感动欣悦,更搂着父皇母后亲昵道:“好!放心!谢谢父皇母后!我真是太爱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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