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百八十年十二月,大陈太建十二年,大陈帝都建康,河东王府。
铺满河东王府的满天素白把哀伤的氛围衬托得更加悲戚,河东王府正堂里大大的“奠”字在刚刚去世的河东康简王陈叔献的棺椁前更加刺目伤人。
半年前,在莫愁湖消夏宫宴的莫愁围场狩猎时,皇九子河东王陈叔献在皇二子始兴王陈叔陵密谋刺杀嫡长子太子陈叔宝的阴谋中不幸被误伤,身中四支毒箭。虽一时未亡、陈顼倾尽了大陈全国医力为爱子诊治半年,终究也没能挽回陈叔献年轻的性命。太建十二年十二月庚辰,陈叔献终于在经历半年毒性折磨后撒手人寰,抛下了新出生的一对儿女与爱妻,年仅十三,天年不永。
这一日,陈叔献的遗体在停灵数日后终于要于今日下葬出殡,全城大哀,河东王府更是哭声震天。
阿姮一身缟素、不施粉黛,素日鲜妍俏丽的娇美脸庞第一次蒙上如此哀伤阴翳。她缓缓走进九哥陈叔献停灵的正堂,在周围一片痛哭哀穆中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模糊了眼眶。待阿姮终于走进九哥陈叔献的棺椁前,看见九哥陈叔献的灵牌,终于是忍不住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这是阿姮此生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如此无法接受,如此哀恸悲伤。哭到最后,抽泣哽噎到将近昏迷。阿姮第一次面对身边亲人的死亡,内心百感复杂却又如此悲痛与不相信——明明是从小与自己一同相伴长大的九哥,明明是从来最疼爱自己的九哥,明明半年前还与自己嬉笑玩闹的九哥,明明刚刚喜得一双子女本该乐享天伦的九哥,明明是大好年华事业刚刚开始的九哥,明明是那样温润谦容的九哥,竟然就这样突然之间没了……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那么疼爱自己的九哥再笑着喊自己一声“阿姮”了……
与九哥的欢乐往事历历在目,越是回想,阿姮越是无比悲戚,伏地痛哭不能止。痛哭了良久,把眼泪都流干了,阿姮忽然还想起自己肩上肩负着柏梁殿的致哀使命,只能狠狠地镇定了良久,踉踉跄跄地在璇玑和紫菀的搀扶下抹了抹眼泪,向一旁的钱贵妃钱绾、十四姐乐昌公主陈淑婼和河东王妃陆意容哽咽道:“钱母妃、十四姐、九嫂,今日我奉父皇、母后、大哥、大嫂之命来代柏梁殿送九哥最后一程。父皇、母后皆哀恸不能起,不忍亲自见九哥之灵;大哥、大嫂不得已今日奉西梁皇帝之邀代父皇出访西梁,故而柏梁殿今日便只有我前来代表致哀。我们都为九哥哀伤不已,我明日会特意去天台山为九哥超度祈福,万望……万望钱母妃和九嫂节哀顺变,孝宽和孝瑾还需要你们的照拂……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来柏梁殿,我们……我们一定倾力相助……”
越说,阿姮越是伤心,数度哽咽之后终究是说不下去,侧了身深深抹了抹眼泪,挥手让紫菀把父皇、母后、大哥、大嫂和自己柏梁殿一家准备好的致奠之物呈上。
听到阿姮的致哀,钱贵妃钱绾、十四姐乐昌公主陈淑婼、河东王妃陆意容二人三人更是抽泣哽咽。河东王妃陆意容到底年轻,听到阿姮如此动容之语、感受到柏梁殿如此关心,直接感动哀伤到昏迷过去。最后还是钱贵妃钱绾年长,久经世故,纵使伤心,也在女儿陈淑婼的搀扶下强撑着对阿姮尽了礼数:“多谢长宁长公主亲自前来致奠殇儿……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太子妃和您的心意河东王府收到了,谢……谢……”说到后面,钱贵妃到底还是忍不住,无力地倒地,抱着陈叔献的棺椁又开始痛苦。
阿姮见此更是伤心,虽然很爱九哥很不舍九哥,但到底不忍再亲自见此哀伤,便匆匆向钱贵妃钱绾、十四姐乐昌公主陈淑婼、河东王妃陆意容告别后,哽咽抹泪而去。阿姮第一次经历生死,所有哀伤尽在心里;虽然不善言辞,但每一分哀悼都是那样真挚地发于肺腑。
身后,河东王府漫天的缟素痛苦淹没了阿姮的哀伤与眼泪。
这边阿姮刚走了不久,却是彭贵人彭兰心、皇二子始兴王陈叔陵、皇十五女永嘉公主陈淑妘这披香殿一家三口来河东王府致哀了。到了停灵的正堂,三人敬过香、奉过奠礼后,便开始上演了一场虚情假意的阴谋篡权大计。
“哎呀,钱姐姐呀,真的不是妹妹我多嘴,妹妹真的是为姐姐你鸣不平啊!想当年姐姐您才是陛下的原配嫡妻,要不是当今皇后当年仗着自己是河东柳氏高门千金、兰陵萧氏皇亲国戚和那皇帝外甥女的贵戚身份硬着逼着陛下娶了她,今天姐姐您才应该是端坐在那柏梁殿凤座上的皇后娘娘啊!现在躺在这的九王才应该是嫡尊的太子殿下啊!您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咽的下这口气的啊!”致哀完后,彭兰心一手拉过钱绾的手,一手捏着帕子假惺惺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尽是做出一副无比同情可怜钱绾的姿态。
钱绾听到彭兰心突然提起昔年往事,哀伤的双眼更是黯然,却只能躲闪道:“好了彭妹妹,往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别提了……皇后娘娘的尊贵出身血统不是我一介庶民能比的。这么多年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对我多是礼敬爱护,而今能有此贵妃尊荣我已经很知足了,对陛下和皇后娘娘自是感恩戴德。至于我的献儿……”提到亡儿,钱绾望着陈叔献的棺椁撕裂哽咽:“奈何老天如此薄情竟然夺走了我唯一的儿子!我的献儿还如此年轻啊……他才刚有儿女,他的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北周奸人如何如此狠毒啊……啊……啊……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向北周贼人报杀子之仇啊……”
望着钱绾再次崩溃痛哭,彭兰心也假装无比悲痛,进一步刺激钱绾道:“是啊……可惜九王如此年少有为、家庭美满,却如此年寿难永,真真是太令人惋惜痛心了啊!可是姐姐你可知,害死九王的可并非什么北周奸细,乃是那柏梁殿里的人啊!”
彭兰心一出此语,石破天惊,顿时灵堂内钱绾、陈淑婼、陆意容三人的哀泣哭声震惊得戛然而止,十分震颤却又不敢相信地望着彭兰心母子三人。
彭兰心看到钱绾三人如此震惊地望着自己,便知道自己的奸计开始得逞了,心内窃喜,表面却装得无比不忍,捻了捻丝帕又假装擦了擦眼角,装作大不忍地样子侧过身去,向自己的儿子陈叔陵哽咽道:“罢了,阿陵,你来说吧。”
陈叔陵早已和母亲彭兰心合谋好,此时立马配合地向钱绾假装痛心道:“钱母妃,此事真相若说出,实在是有伤兄弟情谊、皇家天和。但是,到底九弟也是我的亲弟弟,我这个做二哥的实在是不忍九弟枉死啊!钱母妃您可知,那日在莫愁围场深处重伤九弟的乃是太子大哥啊!太子大哥重伤了九弟,又故意掩饰成北周奸细的行为,这实情乃是我亲眼所见啊!”
钱绾三人听闻陈叔陵此言更是大为震惊悲恸,钱绾苦苦地迫视着出此惊天之言的陈叔陵,震惊不能语。但到底是乐昌公主陈淑婼理智尚在,虽是哽咽悲痛,但到底强撑着质疑陈叔陵的骇人听闻之言:“二哥,你如何能如此污蔑太子大哥和柏梁殿呢!十四妹我可不信你之言——皇后娘娘素来怀柔仁善、慈悲宽容,太子大哥和阿姮妹妹最是温和良善的好性子,柏梁殿又与我含章殿素来交好,且九哥与柏梁殿之人的亲厚更是在那最后的莫愁湖消夏宫宴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太子大哥以嫡长子之尊稳坐太子之位,又有什么动机要来杀我的九哥哥呢?且我们的父皇何等英明,若此事真是太子大哥所为,父皇又怎可能毫无处置、轻轻放过呢?”
陈淑婼此清晰的疑问,正是问出了在场许多人的疑惑。
陈淑妘听到陈淑婼此问,冷笑一声,凌然答道:“十四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们这可真是被坏人蒙蔽了呢!你和九哥的生母乃是父皇真正的原配嫡妻钱贵妃娘娘,太子大哥虽为如今唯一的嫡长子,可是多年不得父皇欢心之下又如何能不忌惮九哥的实际嫡出身份呢?你方才说太子大哥稳坐太子之位,十五妹我没听错吧?咱们这位太子大哥的文弱无能世人皆知,父皇更是屡次当着众人之面训斥太子大哥而褒奖九哥功绩卓著,且九哥屡屡得父皇重用被提拔为宣毅将军、散骑常侍、军师将军、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南徐州刺史之要职,太子大哥焉能不忌惮?你们可别忘了,那莫愁湖消夏宫宴上父皇如何对九哥寄予厚望啊!这不就更扎了太子大哥的心了吗!这分明就是太子大哥一方面看着自己不得父皇心意、九哥又深得盛宠且还占着真正嫡子的身份,他为除掉九哥这个最有威胁的储位隐患而下的毒手啊!至于你们与柏梁殿的情意,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呢?若是咱们当今皇后娘娘真是如此体贴钱贵妃娘娘、为钱贵妃娘娘考虑,当初又如何会仗着自己的贵戚身份强嫁给父皇而逼钱贵妃娘娘从原配嫡妻降为妾室呢?至于父皇为什么不处置太子大哥,不正是咱们这位太子大哥这么多年虽然如此无能还坐占据东宫的原因吗——父皇就唯有太子大哥这一位嫡长子是承继宗庙的最合法继承人,无论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如何德才不配,父皇不都包庇着他让他坐着太子之位吗?若此皇家兄弟相残的丑闻真捅了出来天下皆知,又让父皇的面子往哪放?父皇此时保太子大哥这位唯一嫡长子的颜面不就是保住自己的颜面吗!可怜九哥同样是父皇的亲儿子,却因不是嫡子却只能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明明杀了自己的是自己的亲大哥,父皇却因他的嫡出身份而放过他啊……九哥,你死的好冤啊……”陈淑妘越说到后面,越装出一副无比悲戚的样子,抱着陈叔献的棺椁开始假惺惺地嚎啕大哭。
陆意容惊闻此秘闻,又惊吓悲伤地昏迷了过去;陈淑婼素来聪慧玲珑,且与阿姮自幼多在柏梁殿相伴长大、深深了解柏梁殿一家的善良品性,还是不相信披香殿这母子三人的无稽之谈,还想出言质问反驳许多可疑之点,可却被自己母亲钱绾突然发出的仰天哀嚎吓得被迫把话缩了回去。
“啊……啊……我的献儿啊……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昔年的错误和软弱连累了你啊……”钱绾听闻彭兰心母子三人的陈词,宛如万箭穿心,痛心地跪倒在陈叔献棺椁旁抱棺泣血。新丧爱子血淋淋的创伤与昔年被迫降为妾室的陈年悲伤往事忽然在他们咄咄逼人的说辞中猛然碰撞交织在一起,瞬间如火山喷发般迸发出世间最绝望的悲伤和仇恨。尤其那“原配嫡妻”、“嫡子”、“嫡长子”那字字直扎心窝的灼热字眼宛如火山熔岩,浇在钱绾千疮百孔的心间伤口上更猛然烫出了滚烫灼烧的疤痕,更加剧了无比的疼痛,“柳敬言那个毒妇贱人!是啊,我本来才是陛下的原配嫡妻啊……我的献儿才本该是毫无争议的嫡长子啊……都是柳敬言那个贱人害的我和我儿啊……我本以为只要我谨小慎微、伏小做低,她就能放过我昔日嫡妻的身份让我和我儿女安生,没想到她还是耿耿于怀不肯放过我!当她柳敬言横夺我嫡妻身份,骤然破坏了我本该和陛下美满幸福的生活,我焉能不恨啊!我也恨啊!这么多年,我也不是不恨,只是有了儿女之后愿为他们安心生活不再计较。我已经让步了,可是,到底,她不肯放过我,她儿子不肯放过我儿子啊!我们娘俩做错了什么,我们无意争储君之位只想安守臣下本分安生度日并无他求啊!你们柏梁殿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含章殿啊!这么多年,我一条贱命不足惜,也不想仗着原配身份当什么皇后,只是你们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献儿啊……我的献儿啊……娘对不起你……都是娘无能啊……献儿……献儿……献儿……”
“母妃……母妃……你别这样啊……”陈淑婼在一旁看到母亲钱绾听完陈淑妘的话后悲伤至极、宛若疯魔,一时也顾不上再质问披香殿这母子三人,只能先稳定住母亲钱绾。
陈叔陵看到钱绾等人的震惊,甚是满意这个效果,于是趁热打铁继续煽风点火道:“钱母妃您不妨想想,此刺杀九哥,最得利的不就是柏梁殿一家吗——皇后娘娘断了您的指望,更可以不惧您的原配嫡妻身份稳坐后位;太子大哥杀了九弟,从此再没有其他嫡子能有资格和他竞争太子之位了啊!除了柏梁殿,谁还有这如此阴毒的刺杀动机啊!”
“好啊……好啊!我曾经俯首称臣婉顺恭敬了那么多年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母子平安。既然我的温顺不能为我和儿女带来平安反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就别怪我从此与你柏梁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了!柳敬言、陈叔宝,你们母子竟敢害我孩儿,我钱绾以我儿在天之灵起誓,不报此杀子之仇誓不为人、不得好死、来日死后坠入阿鼻地狱而不得与我儿再相见!你们柏梁殿这对母子等着!我钱绾此杀子仇必报,绝不放过你们!绝——不——!”撕心裂肺地痛哭良久后钱绾终于把泪流干了。泪水流干之后,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枯槁与哀伤。若还有一点色彩,便只是这熊熊燃烧的坚定的复仇火星。钱绾的复仇誓言,字字千钧,一字一字,仿佛是用钝刀从钱绾心上磨下每一滴血,用最深的爱与仇一笔一笔镌刻在陈叔献的棺椁上。
此言此泪,慈母悲心,日月同默,天地同哀。
钱绾此复仇大恨誓言落下后,彭兰心、陈叔陵、陈淑妘母子三人表面皆是装出无比悲痛惋惜、与钱绾同哀,可心里,却是实实乐开了花——他们把自己害死陈叔献的事实嫁祸给柏梁殿、以把贵妃钱绾拉入自己反嫡同盟的奸计终于得逞了。
数日前,披香殿中,当彭兰心、陈叔陵、陈淑妘母子三人得知陈叔献毒发身亡的消息后,固然是震惊,但更是无情的“惋惜”——可惜这次他们计划的刺杀怎么没有把真正的行刺目标太子陈叔宝给杀死。但阴毒的陈叔陵转念一想,他们可以把这次他们密谋策划刺杀陈叔宝未遂而误杀成陈叔献的结果化为另一计谋为他们所用——他们可以把这次刺杀事件嫁祸给柏梁殿,让含章殿钱贵妃误以为是柏梁殿的柳敬言、陈叔宝这对皇后太子母子害死了陈叔献,如此再加上昔年钱绾被柳敬言横夺嫡妻身份的旧恨,便可以彻底破坏柏梁殿和披香殿之间的良好关系,以引发钱贵妃钱绾对柏梁殿不可饶恕的绝对敌意。这样一来,他们虽然未能直接成功杀死陈叔宝,但能把在后宫地位举足轻重的钱贵妃钱绾拉入反嫡战线、日后一起共同对抗柏梁殿以谋划夺嫡,也不是徒劳无功了。
于是,方才有了这一出闹剧。
彭兰心、陈叔陵、陈淑妘母子三人达到利用钱绾仇恨的目的得逞离开后,留下河东王府漫天凄白与一位母亲绝望伏棺的泪尽枯槁。
阿姮的真心致哀是真正对钱贵妃钱绾、乐昌公主陈淑婼、河东王府陆意容三位遗孤的关切与伤怀。但披香殿的彭兰心、陈叔陵、陈淑妘母子三人却是毫不顾及钱贵妃钱绾、乐昌公主陈淑婼、河东王府陆意容三位遗孤分毫;相反,他们还撕扯开她们最伤心难过的伤口以阴毒地为他们所用。
钱绾那被彭兰心母子三人扒开加深的新伤旧痛狠狠发作,无边悲伤麻木中已经再流不出泪来。最后,她绝望痴呆地抚着陈叔献冰冷的棺椁,眼中浮出的,却是十二年前陈叔献刚刚学会说话时,他此生说出的第一句稚嫩的话语——“娘——”;却是每每自己腰间作痛时,陈叔献无微不至、纯孝体贴的亲奉汤药;却是半年之前,陈叔献最后和她欢笑着单独说的那句话:“娘,明天是您的四十大寿,您一定在含章殿里等着我和容儿带着您的孙儿孙女来给您贺寿!”。往事历历,音容宛在,吾儿何处?天色渐变,在陈叔献即将从河东王府出殡时,两行血从钱绾眼中无情绝望地沁下。于钱绾,此生再无子,此情再无复。
“献儿,愿来世轮回投胎,你还愿做娘的儿子……”
血殷,心剜,天绝,地灭。
大陈台城皇宫,皇帝起居理政之正殿宣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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