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娟是杭州人,进宫三年,今年虚岁十九。她的长得文文静静,姿色并不出众。她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官家临幸的可能,所以她就老老实实地做好宫女这份没有什么前途的本职工作。
之前她在另一位才人身边听用,前几日宫里突然传来裁人的旨意,自己不讨主人喜欢,也就下岗了。她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他在行在的一家小店里做学徒,还没出师。
自己如果拿着十三贯钱出宫,加上这几年攒的几贯钱,这点嫁妆也不见得能嫁个好人家,所以自己就不太想要出宫去,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自己攒了钱,将来可以给哥哥娶媳妇呀,只要哥哥成了亲,陈家也算有后了。
自己本来可能要被送去做绣工了,前天内侍省的一位官员来,通知她说有一位娘娘入宫,需要宫人,自己愿意不愿意去?自己当然愿意了,服侍人比从早到晚做绣工要好多了。
前天晚上她按照上头的吩咐,一直在临山居中恭候主子。临山居邻水靠山,就在凤凰山脚下的水榭中间,建筑在一个水边的石台上,一共四间屋子,一个凉亭。听说这里是官家饮酒赏月的地方。
等这位主子一进来,她吓了一大跳,这位郑姑娘的穿着自然是很精致的衣裙,只是这衣裙已经皱了、脏了,身上也够臭的……除了粪便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特殊味道……直到好多天以后,自己服侍官家和郑姑娘欢好,才明白那是男人的味道。
自己一个下人,也资格挑剔主子,赶紧上去服侍,还不能有任何不悦的表情。好在这位主子看起来很和蔼,没什么脾气。
宫里有些主子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要责罚下人,罚跪、打耳光是家常便饭……碰到那样的主子,只能自认命苦了。还有的主子自己不动手,动不动就把事情捅到吴贵妃那里,吴贵妃要是觉得事情不大,一般都罚俸了事,可宫女们都怕去清燕殿,毕竟吴贵妃手中有杖责和撵出宫的处置权。
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对下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伺候着郑姑娘沐浴,她发现郑姑娘对有人伺候非常习惯,洗澡时有人服侍也不怎么害羞……这就非同寻常了,要知道宫里选人一般都是小门小户的,极少有大户人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宫大家都知道,能成为嫔妃的机会是在是太少。
郑姑娘洗完澡,郑姑姑关起门来给姑娘验了身子,板着脸出去了。吴子娟心里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郑姑姑一般来说还是很和蔼的,不会自家主子身子有什么问题吧?
心里虽然嘀咕,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没落下。
郑绿儿进宫之后心中一直很忐忑,从清燕殿回来之后,她一直待在临山居中,等待着官家的临幸。她时而雀跃,时而自惭形秽,心中纠结不已。
宫里的住所,确实都很雅致,怪不得那天官家和贵妃姐姐被自己客厅的豪华给震了一下呢。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有点得意,自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服侍自己的宫女有四人,内侍有两人。听那个领头的叫陈子娟的说,自己这个待遇是宫里独一份呢,别的才人娘娘都只有两三个人服侍,住的地方也跟“集体宿舍”差不多,宫里的娘娘们除了吴贵妃、潘贤妃、张婕妤的寝殿,就数这里最宽敞,而且周围数十步内都没有邻居,很是清雅。
得知此事之后,她更惴惴不安了,官家给她与众不同的待遇,就意味着自己很受官家宠爱,在过去几年中,争风吃醋的事情见多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在宫中没有任何根基,日子怕不是那么好过。
入宫的第三天下午,官家来看望她了。
当陈子娟通报官家来了,她正准备迎出去,却见官家大踏步地走进来,一把扶住了还没拜下去的她,说宫中没有这么多虚礼。两人坐下之后,郑绿儿正准备去做点茶,赵构制止了她。
“绿儿不必弄那些虚礼。让下人准备一杯姜茶即可,今日我找你有要事。”
不是要我侍寝?她心中有点失落,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温婉地说:“请官家吩咐。”
“听说绿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其实都是虚名,臣妾主要擅长音律。”
“太好了。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但请官家吩咐。”
“我打算办一所学校,学校里要有音乐教师,我想请你去做。”
郑绿儿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赵构那激动、热切的脸。
你找我进宫,不是做你的女人,而是做你的乐师?那你封我做才人干嘛?
“我想教你一些歌曲,都是跟以往你接触的音乐大不一样,你从我这里学了,只能教给我的学生,不能教给其他任何人,也不能说是我教你的。”赵构很郑重的说。
“遵旨。”郑绿儿心头大震,她想起了官家在西湖上唱的那首奇怪的情歌,刚才的不快一下子被压下去了,对官家那些奇怪音乐的好奇占据她的全部心思。
“你的这寝宫是我让吴贵妃安排的,离其他人比较远,而且这里的下人,都是精心挑选的老实人,不会乱说话。你可以在这里练习音乐,一般没人吵到你。”
“官家,有好音乐为何不与其他人分享?”
“是因为有些音乐有点……离经叛道,我觉得你还算能接受,宫里那些乐师,听了怕要摇头……我只相信你。”
“谢官家信任。”
“需要什么乐器,只要宫里有,你都可以让宫人去领,如果宫里没有,也会尽快采购给你。”
“那太好了。”
“行。这就开始吧,我先教你音阶……”
随着大雪飘飘扬扬的落下,已经到了十一月。
近来皇帝表现出了从谏如流的气度,与赵相公的精明强干相得益彰,眼看大宋中兴有望。赵相公建议皇帝一月开三次经筵,十一月中旬的这次经筵主题为礼记。圣上亦是照准。
凡是有资格参加经筵的各位官员都在暗自准备,准备在经筵上一鸣惊人。
由于很久没开经筵了,十一月十五日当天,垂拱殿里足足来了二三百名官员。
宫人们在殿内放上很多盆炭火,尽管室外非常阴冷,殿内却温暖如春。每次看到这么多官员齐聚一堂,赵构就不由得心里发笑,托自己“祖宗”赵匡胤的福,为了让各位官员们在朝堂上不能交头接耳,他老人家独创了宋代特有的长翅官帽,有了这两根长翅,如果有两位官员想窃窃私语,官帽就会撞在一起……然后就是“歪戴帽子斜穿衣,长大不是个好东西”不对,不对,是殿前失仪了。
赵构想起来吉特说的一个典故:北宋宰相寇准有一次微服出行。他一副青衣小帽的书生形象,在东京私访。当他和一个老头谈话时,老头对他卑躬屈膝,跪拜迎送,表现出异乎异常的恭谦。寇准感到奇怪,故意发问:“老先生,鄙人乃一介书生,请你随便些吧。”老头笑着说:“相公莫非想隐瞒自己身份?你是朝廷的命官啊!”寇准一听更疑惑了,“你我素不相识,怎么说我是朝廷命官呢?”老头说:“相公,刚才你通过小巷时侧身左顾右盼,生怕有东西碰着你的帽子。你要不是常戴长翅帽,哪会有这样的习惯动作?”
这种帽子真是身份的象征,正式场合下,连皇帝都不得不戴……所以宫里的门都异常大。
最近这段时间,赵构接见了不少文人和官员,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问他们对于重振国威,收复中原的看法,结果只有李清照还算有点见识,其他人几乎一个模子倒出来,说的话都差不多,理论上一套一套,只劝自己不要偏安,要立志北伐……实际操作上就是亲贤臣远小人,其他的合理建议一丝都没有。仿佛自己前期重用汪伯彦、黄潜善,就是让小人得志,如今重用赵鼎,就是重用君子,假如今年冬天再次大败,那么赵鼎肯定就从君子变成了小人……
如果靠意志就能让金人屈膝,赵构倒也不怕自己每天辛苦一点,反复高喊一百声“北伐!北伐!北伐……”,可这有用吗?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如果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只有一个,全体上层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不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么这个国家也离衰落不远了……
经筵开始了,皇帝坐着听,发言人站着讲。
因为旁听的人太多,所以皇帝给旁听的人都赐座了。
按照程序,经筵由侍读张纲主持,先是几位翰林官开始讲经书,当然动不动就是“子曰……”、“圣人言……”,听得赵构晕头转向,吉特不得不经常在耳朵里给他解释刚才那句话是什么典故……
等到三位经筵主讲人讲完,又是“自由辩论”时间。旁听席上有十来位官员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发言,大多数发言的官员赵构都不认识,只见他们一张张嘴藏在胡须后面一张一合,只听得他们你来我往,引经据典,端的是热闹非凡……可是,自己还是听不懂。他无聊的开始数人头,最后得出结论,这年头留长胡子的人居然高达73,该不该开征胡须税呢?
等到两个时辰过去,终于轮到官家说话了。
经筵就是各位文豪给皇帝上课,给皇帝补习儒家知识。皇帝能听懂多少当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能在这样的场合发言,得到同僚们,上司们的肯定,就是对自己学识的肯定。
至于皇帝想讲话……当然可以,本来你作为小学生就聆听好了,既然要说话,那就安排点时间给你提问,问题不要太幼稚哦。
“朕今天听了诸位的教诲,受益良多。刚才刘通事说讲的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朕尝思之,实在是感慨良多。平日里朕大多数时间都在大内,这里多有女子与小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朕也很难,慎独不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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