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先把泪擦干

我又在想着出走的事。

一个人,骑辆自行车,在风雨中颠簸一生,也是人生至高境界。上学时,我曾不止一次地吹过牛,说是未来如果不能如愿,最少也要在大学门外干些令朋友们瞠目的事儿。或者出门一头驴,孤旅撒哈拉沙漠,要么就潜心著书,做个“曹雪芹第二”……那气势把梁大志、王富贵都震了!他们于是以为我野心勃勃。我还不罢休,口沫横飞地讲述柳宗元、安徒生皆为单身汉的故事,惹得几个家伙嗷嗷直叫:“到时候可别忘了还有一个欧阳小莲呢……”

呜呼,我说不出话。

六月暴雨多,农人们只有憋足了劲儿,在黄尘滚滚中抢收粮食。汗水流在眼睛里,都顾不上擦一擦,手上到处打满水泡,到处疼痛难忍……两只露在背心外的胳膊,晒得茄子一般黝黑、头发干枯皮肤奇痒,到处是汗泥、到处是麦芒刺烂的小伤口——不在“撒哈拉大沙漠”、更做不成“曹雪芹第二”,现实中的刘辛就是这个样子。苦得和泥猴一般。蜕着皮、流着血、说着脏话……我看不起这种跟祖先没有区别的劳动,我鄙视落后,憎恶愚蠢和麻木——可是,我身在巴掌大的泉湾里,一步都挪不出去!

《淡淡的沙枣花》时断时续,好不磨人。越往后写,便越是感到笔头的钝拙。我佩服王蒙在十九岁就能写出《青春万岁》、还有刘绍棠、他们的天才气质,不能不叫人折服。

只好多看些书,把头整得昏昏沉沉,直到爆炸为止。

我爱黄昏,爱在黄昏默默地散步,默默地注视远方,回忆青春的花絮。我更爱看黄昏中的炊烟:那么安宁、那么朴素、那么诱人地叫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撇不下人间的温情。

三毛说:“好好地生活,生活比创作重要。”

又是数日不曾动笔。六月抢收、现在又要抢耕,每每夜半就早早起来,喂驴、收拾耕具、准备干粮,然后急匆匆在浓重的夜色中赶路、抢耕、与牲口较劲儿……

下午耕地回来,人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又不忍心骑牲口,想它们流的汗水并不比我少,便在蜿蜒的山道上,扯着嗓子吼了一路。

听说小莲分到林业学校了,虽在本省,却也是何其辉煌!忆考完试那天,她吐着舌头连说自己“不行”,当时我还为她的谦虚开了句玩笑,现在看看,我有一种快完蛋的感觉。

青青也将上次送我的《紫贝壳》拿去了,说是近来无事,想以此消遣。我点头递给她,想问她我的英语笔记看完了没有,可是动了动口,就又忍了下来。巾帼不怜须眉,大丈夫岂能如小人般落井下石,计较鸡毛琐事?

千里马们都将驰到理想的彼岸去。我这只柔弱的老绵羊呢?我不能吃到嫩嫩的青草、坚硬的大麦,可我总不能在茫茫白雪中就地跪倒,像困兽一样等死吧?我得用我纤细的四足踩掉埋于蒿草上的积雪,用我的双唇紧伏细软的草茎——无论如何,我总得活下去,不是吗?

晚上睡不着,伏枕写了一首《友谊》:

长长的头发无须剪去

留一个没有荒凉的冬季

我们或许走在三月的路上

却都打着五月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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