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乖巧坐在下面,听着孟老夫子一个接着一个喊名字,让人上去领卷子。    因为孟老夫子从后往前念,所以头几个被叫上去的,都十分惨烈。    此时被叫上去的是杨之焕,他个子长得慢,一张娃娃脸,一团孩子气,比坐在讲台后的孟老夫子也只高一头,看起来十分娇小。    孟老夫子手指头戳着卷子,气得冒火,“刚学完的课文你就忘,牛头不对马嘴,梁惠王说的话,你能给我安到滕文公身上,你长本事了啊!你家先生我还没讲到这一章呢!”    杨之焕这么一小只,在孟老夫子疾风骤雨的训斥下,像一苗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菜。    苏青在下头听着,心中十分纠结。    一方面希望早点听到自己的名字,因为等待铡刀落下来的感觉,实在是太煎熬了。另一反面又不希望太早听到自己的名字,因为被叫到的越靠前,就意味着这次成绩越差。    终于等到孟老夫子喊到苏青的时候,苏青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    这个成绩还不错,排名第三十六,比原主差一些。    但苏青只学了三个半月,就能在一个她从未接触的领域,拿到中等偏下的成绩,虽然走了一点捷径,但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了!苏青美滋滋想,她还是有点天分的嘛!    不过孟老夫子显然不这么认为,“你这八股文怎么写的,连囫囵话都不会说了吗?”    苏青低下头,乖乖认错状。    大概孟老夫子照顾到女孩子纤细敏感的感情,没在全班学生面前过分给她没脸,只把卷子推到她怀里,“以后一天写一篇文章,就交给……”孟老夫子一开始想说自己,但想到苏青十分辣眼睛的用辞文法,十分想在班里找个学生代劳。但差生帮不了这个忙,好学生他还不忍心让苏青祸害,孟老夫子视线在全班转一圈,还是一叹,“每天上课前交给我。”    苏青举手,“那题目呢?”    固然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孟老夫子空闲了,还是很喜欢喝喝茶,钓钓鱼的。一想到自己一时多事,闲暇时间再次面临缩水,孟老夫子又叹口气,“每天放学前给你。”    接下来,没有学生出现偏科到孟老夫子都忍不住给自己增加工作量的情况了。    每个人都公平地得到了孟老夫子的训斥,一到五句不等。    唯一例外的是秦烟,孟老夫子拿秦烟的文章和诗,作为此次考试的范文讲解。    终于,这漫长的一天结束了。以往一下课就蹦得三尺欢的盛况是不见了,大部分人都十分萎靡不振,拖拉着步子,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慢吞吞往外走。    只个别心大如杨之焕,卷子团吧团吧,塞到书包里,继续没心没肺玩去了。    苏青找孟老夫子问来今天的作文题,朝秦烟耸耸肩,“唉,从今往后都别想消闲了。”    秦烟还给她卷子,笑道:“先生是器重你。”    苏青只得一叹,“我知道。”    秦烟回忆起苏青比七八岁小孩好不了多少的稚拙文法,不由忍笑,“先生这法子不错,你立意巧妙,但文法方面确也该练练了。之前我竟没发现,倒是耽误你了。”    苏青含糊道:“哪能怪你,我之前是怕露丑。”    总算糊弄过去,如此最后一块短板补上,苏青自穿来就绷紧的弦,总算松了一点。    苏青开开心心进了家门,看到王氏难得早早归家,“娘今天回来得好早。”桌子另一边放着一杯茶,八仙桌上首还摆着几样随礼和布匹,“有客人来了?怎么不留下来用饭?”    王氏像是很累,半晌嗯了一声,“听说你今天考试了?”    苏青觉得室内有些黑,点上蜡烛,“昨天考的,孟老夫子审卷快,今天成绩都出来了。”    王氏犹豫着问道:“考得怎么样?”    像是期待听到答案,又像是害怕这答案。苏青总算发现王氏的不对劲,想起这对母女一模一样的心结,苏青想了想,和缓了语气,“跟上次差不多,中等偏下一点。”    王氏抿紧嘴唇,整个人的线条绷得像石头一样。    这成绩实在算不得好,甚至比原主还要差一些。    苏青尽力解释,“这次是按照县试的难度,如果像以往小考一样,我名次应该能前进几名。”实际上,照着小考模式,她成绩只会更差,因为小考不会考《圣谕广训》,诗也不会考。    王氏一语不发。    苏青努力找出理由,来开解王氏,“先生给我单独留了作业,说我构思不错。以后每天写一篇文章,先生单独批阅。”实际上,是她文法差到孟老夫子都不忍直视。她当时站的近,能清晰看出孟老夫子既想让她多练练,又不想延长自己工作时间,左右为难的心路历程。    王氏突然开口,“是我的错。”    苏青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开解,闻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茫然道:“什么?”    王氏表情有些麻木,“我和你爹没给你遗传一份天资,还非要强求你从这条路走出去。妄想着有朝一日,你能考上秀才,中举人,当进士,我们也能跟着鸡犬升天。”王氏自嘲地摇头一笑,“呵,根子就是一截不成才的朽木,还想着从朽木上长出一根参天大树。真是痴心妄想。”    苏青有点被这番吐露吓到,小心道:“咱们再坚持一下,三五个月,一定会有起色的。”    王氏怔怔的,“娘坚持不下去了。”    苏青咬住下唇,难掩自责。这怪她,但凡她能考好一点,也不至于让王氏这么绝望……    王氏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我每天五点就要去豆腐坊做工,下午到染坊去染布,晚上还要接两筐脏衣服回家洗。你看看我的手,哪家三十岁的妇人,有这样一双青筋毕露,满是老茧的手。”    王氏看向苏青,“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能坚持下去。但是青青,你告诉娘,真的有吗?”    苏青不敢保证。    科举录取率低到令人发指,她的对手是从三四岁,就开始以科举为目的就学的纯正古人,而她只是个刚入门科举三四个月的新人,如果不是侥幸有原主记忆,她连语言大关都要从头克服。    现代知识于科举并无裨益,她能派上用场的,只有现代人的眼界,和成年人的自律与执行力。科举不设年龄限制,使后者给不了她太多优势。而前者也因文化差异,使得这份优势不太好变现。    她能赌上自己的时间前程,孤注一掷,一条道走到黑,但她背负不起别人的人生。    苏青轻声叹道:“你想怎样?”    她突然想起了难得造访的客人,想起桌上那红纸包着的四色果礼、两匹红缎,想起王氏这骤变的态度,像是散落的珍珠一颗颗点亮,自动串起来,“你想让我弃学改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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