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答得轻松,这项里章望看他两眼,却收了笑意,叹一声道:“话是这般说,不过将来行事斟酌,却少不得要多费心——这往后多半是你的事,要用心留神才好。”章回遂点头应了,又与章望斟了茶水。    章望接了杯子,润一润喉,继又笑道:“我叫你留心,不过有些东西却不在库房,已经到了家中各处。一则礼单物件,向来总先要老太太、老爷太太过目,拣些心爱的留下,又有些要留着预备别处过礼。二则今次不同以往,各家各府的东西比往年胜过许多,更有不少稀罕难得的,更要先孝敬了才罢。于是挑走了几件,也有当时就摆设上的,到时你在家里转过一圈便知。”    章回听他解释得详细,心下不由微诧。但随即一转念,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张口就问:“听这话,莫不是有父亲心爱的,被老太太、老爷、太太抢了先不成?”    话一出口,章回就知不好,下意识就往旁躲去,却早是被章望拿手花剪长柄在肩膀上敲了一下。然而章望虽打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这皮实小子,专会找打!但也猴精猴怪的——也罢,就告诉你,便是那一座黄花梨木的插屏,老爷一见,就十分欢喜,如今搁在他书房,教我每日少不得走过去多看两眼罢了。”    章回拍手道:“原来是它。确实是极好的珍品,就忠献伯府也数一数二,原是王老大人心头最爱的。只是这次过去,老大人说,听我与大伯父都赞过这插屏,又知道父亲最爱这样玉石天然的纹理,想到世上最难得知音同好,尤其此物是在他四十五岁时长辈赐予,于是叫贺礼中一定加上,赠与父亲,算是一段天注的因缘。”    章望闻言怔了半晌,叹道:“如此,真难得老大人一番心意。也难得你伯父一直都惦念——若非常在心中口中,如何有这般因缘!”抬头看一眼章回,说:“只是你,总又能占到巧宗儿。”    章回笑道:“都是托父亲的福,儿子的运道才佳。只是祖父不厚道,也不问,就径自拿回去自家赏玩。”    章望瞪眼骂道:“小子无礼!”章回却不理,只转身向花架边藤几,拿过先前一路提了来的素布包袱。手上解着布结,口中则一路自顾自说着:“方才在书房遇见翟先生,听说祖父就要失了一方好砚,必定心痛。儿子却交了好运,上月才得了一方,本想与父亲上寿,如今竟拿了去,与祖父换回插屏来如何?”说话间,取出一只黄杨木雕的匣子,推开盖板,露出当中黑漆漆一方砚台来,转手就递给章望。    章望忙伸手接过,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屈指扣一扣,又对着旁边玻璃窗子里透进来阳光耀了几耀,脸上掩不住喜色,笑骂道:“我才说你怎么把各家的寿礼都送回家来,独自己的一份掖着藏着,就到家这大半天工夫,也半点声色儿不动——原来是仗了这个!可见是在外头学得坏了,连自己老子也敢一起耍!”把玩再三,又反复细看了一回,仍舍不得松手,口中却道:“这个,怕也得来不易吧?可别是旁门左道上弄来,我绝不肯收的。”    章回连声道:“儿子岂敢!实是意外得来。书院里程先生他们也都知道,只说合是有缘,才叫得着了。父亲不信,只管书信去问。”    章望这才点头:“看来是有一段故事,只是今日我不耐烦听,以后有空再说。”一面扣着砚不放手,一面又望着他包袱里另一只匣子,问道:“你包里还有什么?既一路拎到这里,想都是给我的?且休藏着,快些拿出来是正经!”    章回忍了笑,果然依言打开。章望一见,顿时瞪大了眼,脸上喜色中讶异竟比方才尤甚。    只见那匣子用乌木造成,长一尺二寸,宽约九寸,内深在七寸有余;匣底铺了羔羊皮,四角与空隙处全用轻软丝绸塞满,装的却是一套完整的虫具——共有一只天圆式养罐、一只海棠式提罐、一只如意盘长结式斗罐、卵形水浅、扇形食板,均是一色的青花,上绘了细细的工笔兰花草虫;紫檀雕的一只芡筒并一只过笼,上头只极细地雕了一转儿兰草叶;湘竹制的一对食钓、一对粪铲,上头刻的花纹是流水白沙;一把黄铜戥秤,尽素的,纹饰一无;最后是一只镂了两对四幅八宝浮云结并绘水落石出纹的牙雕门芯葫芦——真个样样俱备,色|色精致,都整整齐齐排在匣中。    原来章回深知其父,这章望的平生兴趣,与他祖父章霈并其他叔伯不同,金石古玩、花草字画之外,头一等爱的乃是蟋蟀叫蝈之类鸣虫,故而特意寻来这些精致虫具献上。章望一见果然大喜,当即撂下砚台,取了这匣子,将各色虫罐并器具取出鉴看。看一件,赞一件;赞一件,又看一件。一一看毕,颜色愈喜,将虫罐虫具原样收回匣子,就双手捧在怀中,乃令章回熄了炭炉,端了砚,随自己回所居东跨院正房去,口中一径地说:“这等难得物件,必是当密密收藏,随时把玩。”    章回这份礼,原是投其所好,却也不曾料到章望能如此欢喜。但父亲满意,他也极是高兴,依言熄了炉火、闭了花房门窗,笑着跟随他回上房去。    不多时,父子二人已到上房。章望亲自将那虫具匣子收藏起来,这才到房中与章回两个坐下。这时尹纯便过来请示摆饭,原来已到了午饭时辰。章望又问家里其他人行动。尹纯回报说,老太太等一众女眷就在天宁寺院所辖下素斋馆用午饭,饭后便回;章霈等县学里诗会,向来是要近晚时才归的;而府里负责主持寿礼诸事的章魁,却是先吃了饭,此刻又出府置办各色用具去了。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此刻府中并无其他主人,便叫将午饭摆在房中。父子两个换过衣服,打发下人们都出了房去,只留尹纯陪坐。三人也不拘礼,说笑间自在用了饭食。    饭后章回便依先前父子两个所言,又拿了自己早先预备下的礼单,同尹纯一起商议着,重新拟出一份给南京的谢礼单子来。拟好后与章望看过,又添删了三四项,这才工工整整誊抄了两份,一份请章望亲自落款加识,封好了书信;一份交与尹纯,按单子到库房里检点物品,包裹装箱。一一处置毕,章望也乏了,就往旁边自己书房里暖榻上歇昼去了。    这边章回则叫过尹纯,到院东厢自己屋里去坐。两人在屋里坐定,伺候的小子奉过茶,又随意吃了些过口茶点,章回这才肃容正色,细细地问起府中诸事安排来。尹纯倒也尽心,知道章回三年不曾回家,忙把这三年来府中婚丧嫁娶、亲戚往来大事先与他梳理了一遍,又将府中此刻院落居所安排、各处下人仆妇职司一一地告诉他,末了又请章回一起去查看为李家舅老太爷安排下的院落房舍。    章回将尹纯所说与自己所记比对,其变化倒也不算太多,就将它都记在心里。也应了尹纯之请,嘴上自然少不得要说:“纯叔布置,再不能有什么不周到处。”脚下却是由他引着一路往那边院子里去,一边又说些李家舅老太爷的性情喜好,需做的细节安排。    原来这位李家舅老太爷乃是章回祖母李氏的父亲、章望的外祖父,名净,字清胜,少有文名,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曾任翰林掌院、国子监祭酒,如今早已致仕颐养。他为人本极其端方稳重,不想到得老来,却变得如孩童一般,一味的随心任性、异想天开,凡事不肯听人劝言。这次章望生辰,他也不管自己将近九旬高龄,执意要来“贺寿”,李、章两家也无可奈何,只能严阵以待,尽力安排服侍周到。而李净膝下儿女众多,孙辈成群,最喜欢的便是章望这个外孙,连带着章回在他跟前也甚讨欢心,相处时日虽不能算多,性情喜好却是知晓的。因此尹纯尹纯只把此事来问章回,听他的示下。    待检查安排完毕,章回才略松一口气,两人又再转回章回的屋子。路上章回不免问:“大哥哥去接舅太公,到底几时家来?”    尹纯笑道:“七少爷莫急,我再打发小厮去问来。”一面说,一面果然叫人再去李府那边迎接。尹纯又对章回说:“由大少爷出门前吩咐,让把家里这几年宗祠、族学并外头义塾的供奉册子都找出来,说七少爷家来后送到您那边,请少爷得空就翻翻看看。”    章回一听,忙道:“这原是父亲交给大哥哥的,拿来与我看做什么?”    尹纯道:“大少爷总是一番好意,叫送给您,我们便预备了,看什么时候给您送到屋里去好。”顿一顿,又笑道:“就算您不看别的,那几处义塾,都是望大奶奶亲自帮扶的银角铜钿。由大哥儿管得了旁的,这个总不好多插手。前头您不在家,没旁人,必得为大奶奶分忧;而今您家来,这些事情,好歹都该您来操心才是。”    章回听了,没奈何笑道:“我晓得了,回头你叫人送过来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上房院门。刚要进去,便听前头一阵喧哗,小幺儿们纷纷地跑——却是章家的老祖宗,老太君吴氏带着女眷们回府了。    欲知这吴老太君是怎样人物,章回拜见曾祖母情景,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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