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回依章望之命,自家倒茶、吃茶毕,便垂手立在一边静待父亲问话。章望见他恭肃,点一点头,遂问:“南京一切都好?你大姑太太身子安?大伯父并他家里头叔伯兄弟们都好?还有忠献伯府上,可代我们细细行过礼去?”    章回道:“金陵城里一切都好。大姑太太身子安。伯父伯母十分康健,诸位表叔、兄弟均安,职司皆顺。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因寿礼,伯父携了两次往那府上,见到老大人精神劲头都极佳,声气洪亮,饮食也足。问了儿子功课并书院里情形,考较了兵书军令之类内容,都还算满意;又拉儿子与象表弟对弈,我两个合力,才勉强能与之对上一对。老大人与老夫人问这边好,并祝父亲的寿;又说姻亲友好之家,诚该致贺,倒不敢当两度三番郑重的谢。”    章望边听边慢慢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不由地变一变,忖道:“两度三番,回儿不过上门两次,后一次还不是一早有意,我知道了,必定又是他伯父俱了谢仪。”抬头望章回,道:“你伯父与忠献伯翁婿之间亲密,往来得多,或并不以为多礼。论到我们,则到底又隔了一层。虽说你已经抄了经卷,总还是要郑重地谢过他,并补上这一份才好。这事我便交给你,将需要的东西斟酌一份,只单以我的名义封了函速速寄去,万不可失了礼数。”    章回应下,又道:“儿子也想过这一点,先拟了一个,但没请示过父亲,也不敢自专。又怕不妥,或是有哪里未想到。”    章望笑道:“既这样,一时空了拿来我看。”说罢住了口,端了茶杯略抿一抿然后便放到一边,眼睛看着章回。    章回会意,先把茶添满了,双手奉上,随后撩衣曲膝,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口中说道:“儿子不孝,在外三年不曾回转,令长辈、双亲悬心。今日回来,只问家中康健,阖府均安。”    章望将茶杯搁下,也站起来道:“家中一切平安。老太太康健,老爷、太太并上下俱安。只你求学在外,亲长悬心。今日回家,须得尽心承欢,方不枉这一番教导期望。”    说毕,章望亲手扶章回起来,仔仔细细看过一回,才笑起来:“果然是认真学了,形容儿比过去干净老练不少。”顿一顿,再看一看,又笑道:“还有这嘴皮子的利索,说话应对也比从前出趟儿,看着确有一点子架势了。”    章回听父亲称赞,脸上不免两分得色,慌忙低头,道:“儿子惭愧。”    章望早看见他神色,却做不知,只扶了他的肩肃然道:“为父都是真心之语。说到底,我能教些诗文道理,要掩饰你这些天性里头带来的鬼张鬼智,却是再没本事教来的。”一语未毕,先掌不住大笑起来。章回被父亲顽话取笑,心里头又是羞赧,又是亲近,也不禁跟着笑起来。父子两个相对笑了好半晌才歇住。    这边章望收住笑,一手仍扶了章回肩膀,摇头叹道:“笑笑好,我竟有好久不曾这样玩笑。你也不必存心。当初我一力送你去书院,是想着教你多知道些诗书礼仪,可不是要你学着在家里也端些个架子虚礼浮夸、拒人唬人的。如今别处我自不管,在我这里,还和以前一样,该说则说当笑还笑;就遵循礼数,但也不拘了真心真情——咱爷儿俩个,总像向来亲厚的才好。”    章回忙应了,又笑道:“我也不是在父亲面前拘束,只是这一路来见父亲行得端整,半点规矩不缺,怎么都不敢放肆了。”    章望一听,笑骂道:“混账东西,这话是又来赖我!”两人又玩笑一通,只叫章回将回家来所有精神心思都放松下来了才罢。章望这才细细问书院生活,教授的功课,又问同学师长,在南京都曾游览哪些名胜,经历过怎样不寻常之事。    章回一一回答,也问这一年家中故事,邻里短长,会亲交友之类。一时自然说到南京尚书府里生活情景,章回说:“在南京见到林家伯父,这一位往日却似不曾见过,印象里幼时也没有。只是在大伯父家里几日,论说诗文学问,却是受了他许多提点,竟有只言片语就将蔽塞揭去之感。我总觉得家里曾祖、祖父、父亲,又有书院里程、黄、周、钱、黎几位先生都是世间少有的学问了,实在没想到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    章望笑道:“亏你还知道书院里几位先生,不然只说家里,真要打一个坐井观天了。但你林伯父也不是外人,原是咱们家至亲,二姑太太唯一一点骨血。可惜你二姑太太早逝,两家这才走动得不多。但就此不知道,可也糊涂得紧了。”    章回微赧,含糊两句,又道:“在南京时,听大伯父说,他与父亲,还有林伯父,小时候都是在常州、曾祖父跟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读书识字,都是曾祖父亲自给启的蒙。”    章望听了,脸上现出追忆神色,道:“正是如此。我们兄弟三人,都是先老太爷教导的,那时你父亲最是愚钝,两位表兄都诵读如流了,我却还有多少字认得不真。”转眼瞅见章回一脸惊疑不信,不由笑起来,说:“怎的,我难道还有话哄你?是了,我在寻常人里资质或还算不错,但与你黄、林两位伯父比,却是拍马也赶不上的。你大伯父一目十行,过眼成诵;而你林伯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在诗词歌赋一道上的天分,就是七八个我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比得过。”    章回听了,却不服气,说:“但林伯父说起父亲来,也是十分佩服。说您要不是被家里誓言规矩束缚,上得京去,同样是一科鼎甲。”    章望笑道:“你又听人虚夸。那会试岂能是容易的?他就这样聪明才学,上头还有两位呢!我自家知道自家斤两,可不敢随便应了他探花公的赞。”又说,“你不知道,咱们家里,文章或都还不错,但诗词书画,却都是女子更有灵性些。你大姑太太、二姑太太都是如此,故而你黄、林两位伯父在这上头也出色。你看你大伯父家那些表姐妹们,诗词可有一个差的?你林伯父膝下虽只有一女,但他书信里也说过,也是极其聪慧,能文善诗,叫男子们不及。”    章回怔怔道:“章家男子能文,女子善诗?父亲这话可稀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随即又笑问道:“那林家表妹,父亲见过她诗词?比我眉姐姐的如何?”    他说的这章舒眉乃是四房之女,章回的堂姐,却因母亲早亡,被章家老太君抱在跟前教养,又命章望之妻洪氏仔细看顾,十数年来,倒与他夫妻有半女之分。章望听他问,不免就想着两厢比较,但随即眼光一转,正抓着章回嘻嘻而笑,立时醒悟,不禁笑骂道:“混账小子,不服气便直说!你怎知道这三年过去,你姐姐诗文就比不过你?我看是皮痒,非得叫我罚抄十遍《诗三百》才罢!”    章回一听,慌忙讨饶。父子两个又假意呵吓拉扯一番,方才放过这一节去。章望又说:“得了你林伯父教导,也不是白得的。该有的礼数,你后头且与我一一都回到了。他这次盛情,送了好些一等一的东西来,倒叫我这个做表弟的十分不好意思。等忙过了这一阵,少不得要你代我亲自往扬州跑一趟。”章回忙应下了。    一时又说章望寿辰诸事,议论各家贺礼,章望笑道:“不止你林伯父,你大伯父那边、忠献伯府上,还有许多各处,送来的都是一等一上好的。不仅族里、姻亲的各家皆有,更有许多故友世交,甚至有些多年没通过音讯的,也都赶在这半月送了来。东西精致名贵不说,要紧的是从来没见过这般郑重,叫你祖父都生出十足的意外。我只说或是你小孩子家不懂事,一时宣扬了出去也未可知。又有你大伯父那边,门生故旧、人情往来的多,指不定是有人从那里知道了消息,晓得两家的亲密,便当成了大事赶来巴结。只因有许多不曾想到的都要来,正日那一天的筵席和戏班不得不重作安排,照原先加了一倍不止。而你四叔同你哥哥怕还不够呢。”    章回笑道:“父亲的寿辰热闹,这样难道不好?况都是故旧亲朋。那些从前交好的,这几年远着了,原也该寻个机会再亲近,现凑着这桩喜事正是便宜。”    章望点头道:“不错。无论真实里到底为什么,只当做是故旧亲朋寻个机会亲近罢了。想来这些年,我们都立得正、行得端。这会子也不过是该受礼的受礼,该回敬的回敬,余下的只当这一次赚到,平白宽裕了一回便是。”    章回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忍着笑,回道:“父亲说得是。真情如何,各人自知。我们也不失礼,也不越礼,也不多礼,一切遵照平常行动,这样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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