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永为使者，埃兰迪尔，穿航前驱永不停歇，他的宝钻明灯耀眼，他乃西方之地的光焰。”——《埃兰迪尔之歌》　　　　……　　……　　　　经此一役后，仿佛是点燃了黑暗中的一束火焰，原本隐隐有种风雨欲来征兆的林地王国从那天起开始加快了训练军队的步伐。国王欧瑞费尔思虑深远，他认为仅凭一片森林和森林里的子民，不论是大绿林，瑞文戴尔亦或是罗斯洛瑞恩都无法抵御崛起的黑暗力量，他令瑟兰迪尔寄信给瑞文戴尔的领主埃尔隆德，并请求结成联盟。　　　　西维亚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守卫者在森林的边际四处巡逻，也许是黑暗魔君逐渐变得更为强大的缘故，迷雾山脉附近的奥克渐渐多了起来，甚至经常能够看到周围被残忍猎杀的鹿的尸体，它们将这种富有灵性的动物当成了充饥果腹的肉食。西维亚总能从辛诺德那里听说森林哪个地方又发现了奥克的踪迹，并且对方开始逐渐变得胆大妄为起来，入侵的步伐愈发深入，他很担心战争突然在某一天降临，而那时西维亚尚未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于是她决定不再被动等待着一切发生，她找到艾斯特斯，提起那天巡逻时伊蒂欧说起过的关于她射箭的天赋，她想要得到来自精灵的训导——这个最为擅长射箭和隐匿的种族。　　　　出乎意料的是，艾斯特斯居然没有拒绝她的请求，而是把她带到了精灵们经常聚众玩耍的阔地，当着众多伙伴们投来的好奇目光，言简意赅地吐出一句话，“——找到一个目标，击碎它。”　　　　击碎？西维亚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弓，犹豫了半晌，“可是……”　　　　还没等她说出口，艾斯特斯忽然头也不回地拉弓松弦，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半分犹豫或者瞄准的前奏都没有，一支长箭无声地划出锐利的轨迹，然后准确命中百米外一户精灵装饰在树枝上的花篮，木枝和藤蔓做成的篮子应声碎裂，花瓣窸窸窣窣飘然落地。　　　　西维亚一呆。　　　　不远处一个正兴致勃勃观望这里目带崇拜的小精灵顿时愣住，他抬头看了看自家门前坠落的花篮，他亲手做的手工艺品，如今惨兮兮地躺在泥土里，他鼻子抽了抽，然后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西维亚，“……”　　　　她瞅了瞅小精灵悲伤愁苦的脸，再看看艾斯特斯毫无表情的面庞，沉默了几秒。　　　　“等等。”她开口说，然后转身朝碎裂的花篮走去，正欲弯腰将它捡起来哄哄这个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小精灵，刚伸出手，目光忽然凝住。　　　　泼洒的砂土中，一只手掌大小浑身布满红褐色斑点光滑无毛的硬甲虫被那只长箭穿腹而过，钉死在藤条上，逐渐溢出的暗绿色血液告诉西维亚这东西大概带有毒性，而且绝不是那种只会令人皮肤发痒的轻微毒性。　　　　她倏然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回过头去，看向艾斯特斯。　　　　她不久前才知道，原来精灵这个物种生来就是没有重量的，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踏足树枝之巅而不坠落，他们存在的痕迹就和一片落叶那样，轻盈飘逸。而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身姿灵敏迅捷，动作快如闪电，但却很难弥补天生力量感上的不足，战斗时多以技巧和速度取胜，更擅长远攻，在近战和缠斗中略逊色一筹——换言之，他们能够轻易地杀死敌人，一击致命，却很难做到“击碎”对方。　　　　在今天之前，西维亚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的，就连辛诺德也承认了这一点。　　　　直到她终于亲眼目睹艾斯特斯出手的这一幕——见证这个森林王国里一直活着的被所有精灵崇拜敬仰的传奇，只不过是很轻巧干脆的一箭，他的箭甚至不像其他精灵射出的那样携有清鸣的风声，如此静而无声，却有力而致命，隔着百米的距离，隔着藤篮的遮掩，发觉了里面土壤中掩藏的毒虫的痕迹。　　　　这已经远远超越了所谓的“技巧”能够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越了“准确”的定义。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艾斯特斯之前那样无所谓自己说过的誓言——因为他是这里最为强大的精灵之一，他身体里隐藏的力量足以让他用高傲示人，却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对他生出不敬之心。　　　　不论在哪个地方，力量永远都是最无可辩驳的资本。西维亚见惯了其他精灵们射箭是多么准确，以为守卫者的首领也不过如此——直到今天。　　　　“击碎”，这是一个极具自信威严而有力的字眼。里面所告示的却不仅仅只是精灵这个种族身份带来的天赋便利，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勤奋不息的练习与努力，无数场血与火战争的洗礼和磨砺，令他逐渐变得冷漠，强大，如巨石般坚硬，如高山般不可逾越。　　　　战争不是仅仅存在于书中撰写的故事，当他们面临战争之时，不仅仅要学会抵抗，还要找到你的敌人，然后，击碎它——这才是艾斯特斯想要让她领悟的言外之意。　　　　敌人不会待在远处让她射中，她需洞察周围每一丝气息的流动，找出那些隐匿的痕迹，用眼，用耳，用触感，用直觉——而非仅仅是握住长弓的那只手。　　　　西维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捡起几根藤条，编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蚱蜢，送给抹眼泪的小精灵，看到这个比她还要年幼的小家伙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举着新玩具去找自己的家人，笑容毫无战争所带来的阴影。她不由得抿唇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来，看向艾斯特斯。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蓝色眼眸明亮生光。她拿起那把从战场上捡来的刻有“阿玛诺德”名字的弓箭，露出笑容，问他，“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艾斯特斯微微眯起眼。　　　　……　　……　　　　从那以后辛诺德就开始见证他这位半精灵朋友陷入了水深火热的训练生涯。　　　　他时不时会和加里安一起去参观艾斯特斯是如何教导一个具有人类血统的小精灵学会精灵箭术，顺便缅怀一下自己当初所经历的那段痛并快乐着的年轻岁月。作为密林管家，加里安身兼数职却也能神奇地抽出时间来和他一起躲在树林里偷看那一大一小二精交锋，更奇妙的是他总能准确地找到他们训练的地方究竟在哪儿，就好像他也如同这片森林古老的巨木一样，根深深植入泥土里，能够洞察这片土地上每一丝微不可查的动静。　　　　就像现在这样——　　　　老狐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精灵卫队长面无表情地说着什么，而那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少女正仰着头认真地听，画面安静又和谐。他思索了片刻，然后一肘子捅了捅旁边正在削木头的辛诺德，神神秘秘地开口——　　　　“嘿，辛诺德，你有没有觉得……那家伙对她好像比对你当初付出的耐心要更多些？”　　　　辛诺德呼地吹了口气，吹掉木屑，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对殿下也是这么汇报的吗？”　　　　加里安啧了一声，挑高眉，“事无巨细地上报可是我的职责之一，不像你，作为守卫者的‘游侠’，天天可以四处游荡来去自如……”　　　　辛诺德瞥他一眼，哼道，“那是你懒，又馋酒喝，你就羡慕我吧——反正比起来，显而易见你更有天赋能够面对殿下，我们可不行。”　　　　作为森林王国里首屈一指的“外交官”，加里安天生就有见人说人话的本事，即便是对上瑟兰迪尔殿下这样的脾气也能游刃有余，糊弄得王子即使知道他时不时会犯馋溜到酒窖里偷偷懒喝点小酒也懒得提起。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加里安最年长的缘故，他比谁都更清楚国王与王子的脾性，也很明白该用什么方式每日汇报这个小精灵的消息给对方。　　　　加里安是个喜欢自寻乐子的老狐狸，他很擅长从对方微妙的表情中找到乐趣。比如不久前艾斯特斯在上报遭受奥克袭击消息的那一天，语气平板地提到那个半精灵的两箭时，林地国王欧瑞费尔是很感兴趣地前倾过身体，“哦？”的反问表示了兴趣，而他们的王子殿下高高挑起了眉，似乎是在质疑，质疑那只是运气缘故。　　　　“她有战斗天赋，”艾斯特斯面无表情地说，顿了顿，“她救了伊蒂欧。”　　　　艾斯特斯说话向来简单明了，从没有多余的潜台词。他是一柄锋利的刀刃，剑尖永远向前，使用者从不用担心会伤及己身。他也是一个非常忠诚的守卫者，而守卫者的职责就是守护领土与子民，即便是汇报也多是叙述事实，很少带有自己的观点。　　　　“伊蒂欧？”国王沉思。森林里他的子民多是西尔凡精灵和辛达精灵混居，辛达精灵即他的亲族后裔数量并不多，他当然知道伊蒂欧是谁，同样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守卫者，而守卫者很少被同伴以外的人所救。　　　　“听上去似乎不简单，”国王笑道，“关于这次巡逻，艾斯特斯——从头到尾都说一遍，我需要清除事情的整个始末。”　　　　“是。”卫队长回答。　　　　然后加里安就在一旁原原本本地听了一遍袭击事件的重述。听完后国王陷入了沉思，反倒是旁边的瑟兰迪尔开口了。　　　　“听说那个半精灵想要成为守卫者，”金发精灵的王子殿下慢条斯理，声音低沉平缓，听上去似乎像是在叙述，或者意味深长的询问，“——那么你呢，艾斯特斯？——你认为，一个流着人类之血的后裔，一个出生在中土凡世的半精灵，她能完成精灵赋予的使命吗？”　　　　加里安听得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心想：虽然早知殿下对人类有些偏见，但没想到小姑娘来到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殿下还是对此耿耿于怀——大概是还在记仇那句“没有胡子”的缘故？　　　　他饶有兴味地将目光投往那位老伙计身上。对方安静了片刻，低下头，依旧平板板地开口。　　　　“和您一样，我见过一些人类，”艾斯特斯说，“贪婪，多变，脆弱，生命短暂——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也见过一些人：执著，忠诚，坚毅，无所畏惧。他们所流的血无法证明他们的本性如何，但他手中的弓和箭可以为他的声名作此见证——”　　　　是成为一个贪婪之徒，还是勇者之裔？因为即便是精灵，也不全然都是纯洁美好的。他们活了如此多年，深知一个种族的秉性无法推及于每一个子民。就他所看见的而言，要么她是一个无妄自大之辈，要么……她将成为另一柄无可阻挡之利剑，直到明月陨灭，灿星运行不息。　　　　加里安回想起瑟兰迪尔那时微妙的表情变化，就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惹得旁边的辛诺德怪异地挑了挑眉，“你不是很忙吗——我记得国王才吩咐你明天要陪同出使罗斯洛瑞恩提议联盟，你还不去早做准备？”　　　　“急什么？”加里安老神在在地靠在树上，懒洋洋地半眯着眼，打量远处艾斯特斯和西维亚的训练，“嗯……吾王又要出行，又剩下我们家殿下独自驻守在家……啧，说真的，精灵可不是天生就用来战斗的，偏偏我们就是历经战争的一族，瞧瞧，就连一个还未成年的小精灵，马上就要面临踏入战场的结局。”　　　　加里安歪了歪头，“如果我是她的亲人，仔细想一想，大概我是不愿意这么做的，所有精灵都不会愿意——除了艾斯特斯。”　　　　辛诺德点了点头，心有戚戚，“真好奇队长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成家……很想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如此严格。”　　　　加里安忽然沉默了一瞬。　　　　“他怎么会没有想过成家呢？谁会愿意一生都如此孤独呢，我的朋友。”他微微苦笑，叹息，“很久之前，他曾有一个恋人……后来他失去了她。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比死要更痛苦的事，你明白吗？”　　　　“是啊……不像人类，”辛诺德喃喃，“他们可以遇见很多人，爱上很多人，然后遗忘他们，继续遇见下一个……如果精灵爱上了人类，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又最悲哀的事了吧？”　　　　“也许，”加里安微微一笑，摸了摸下巴，“这么说来，我们可都是相当幸运的家伙了，不是吗？”　　　　……　　……　　　　西维亚这段日子过得不太顺利。　　　　虽然艾斯特斯终于肯亲自教她如何学习精灵箭术，可有两个问题始终横亘于二人之间：她是从小成长于凡世的半精灵，而他是生活在森林原野的首生儿女一族，对于艾斯特斯而言犹如本能的东西对西维亚而言就仿佛隔着一层纱难以看透。他们自出生起就能够感受到风的流动和轨迹，可她能做到的只是分清它流逝的方向。他们能轻而易举地跃动于枝头，但她稍不注意就会坠落受伤。他们目力惊人，但西维亚的五感只比常人超出些许，很难达到精灵的标准。他们只会被利剑，火焰和悲伤杀死，永远不会生病，可西维亚不同，她更脆弱，会生病，受了伤也需要痊愈的时间——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　　　　艾斯特斯认为这些缺点都可以弥补和克服，唯有一点他难以认同，这是他在观察西维亚多日后得出的结论——　　　　在又一次带着她出外巡逻正面遭遇奥克并发生激战，艾斯特斯和守卫者同伴英勇迎敌将对方所有人斩落马下归来后，他看着身旁几个背后中箭，显然是被暗算的奥克尸体，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从不远处树后走出来的西维亚。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他问，表情很平静。　　　　西维亚一愣，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似乎又有点懂了，咬了咬嘴唇，试探性地开口，“你是说……”　　　　“你有天赋，我不否认。”艾斯特斯眼神淡淡，“你还年幼，选择躲在同伴身后放冷箭也许是此刻最合适的战斗方式。”　　　　看西维亚似乎张嘴要解释，他并没有停顿，仍然继续冷漠开口，“可如果有一天你手中的弓断裂，你的箭折损耗光，你的同伴全部葬身此地，而你的敌人仍源源不绝——到那时，你又应该如何战斗？”　　　　西维亚顿住。　　　　“我看到了你自以为聪明而省力的战斗，”艾斯特斯低头，望进她的眼底，“你用衣角摆动的去势来判断风向，喜欢踩在树冠观望远方却忽略了脚下隐藏的危险，得意洋洋地以为发挥了一技之长在远处放冷箭就是消灭敌方……”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硬，“可如果有一天，拂过你身旁的风微弱到外物无法察觉，你的敌人身在暗处而你毫不知晓，你的箭失去准头而对手已经近在咫尺——那么所有你学习到的这一切，到那时又有什么意义？”　　　　西维亚无法反驳，愣愣地看着他。　　　　艾斯特斯表情依旧平静，没有任何责备的模样，但就是这样的眼神却更令她感到了难堪，甚至他接下来说的话——　　　　“你的战斗，有太多人类的算计，缺少森林之子的尊重。”艾斯特斯掠过她，带着其他同伴往回家的路走去，声音清晰低沉，丝丝缕缕地钻入她耳中，“你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好战而自大的人，你想要复仇，为此不择手段，想要偿还曾经的鲜血……你从未真正注意过我们的战斗，你并未怀着守护之心保卫这片领地——你会成为勇者，却永远都不会是守卫者。”　　　　西维亚顿住脚步。她望着艾斯特斯的背影，沉默了许久。　　　　“复仇？……也许是吧……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个画面，血溅到脸上，那种味道和温度……我常常在梦里也能感觉得到。”西维亚声音微微颤抖，埋藏在骨子里的愤怒，仇恨和如今被一语揭破的羞愧，不堪翻涌在胸腔和胃里，让她整个人身体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战栗起来——　　　　“我没法忘记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又为什么要留下……我不会忘记复仇，但也不会忘记我说过的誓言——我是一个半精灵，艾斯特斯，我有一半人类的血统，可我从来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我并不以此为耻。我不是一个纯粹的精灵，我在城镇长大，在此之前我甚至从没见过森林的真正模样。我不知道到最后一刻我是否能真的成为一个守卫者，也许永远都不能……我只知道一件事，而且我无比确认——”　　　　西维亚抬起头，直视艾斯特斯的背影，目光明亮。　　　　“可能我永远都无法像你们那有战斗，因为我们并不一样。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变成一个‘精灵’，我知道我很难做到——但请相信我：当我能，当我确信自己可以做到，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累赘的时候……我会拿着手中的弓和剑，走在你们身边，并肩作战。”　　　　她并非畏惧，她只是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她永远无法拥有精灵那样的天赋，能够感知风的轨迹，亦或是轻盈得宛如毫无重量。她亦有着人类的丰富情感和取巧之道，但她从不觉得这是难以启齿的缺点——她接受自己的一切，包括那些并不完美的地方，并努力将它们变成不可取代的优势。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西维亚失落地垂下眼，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学得实在太慢了，我保证我以后会更加努力的……”　　　　空气静寂了片刻。　　　　一个阴影从上而下缓缓覆盖了她。西维亚抬起头来，正对上艾斯特斯低垂的深邃碧眼。　　　　“的确很慢——有史以来我所见过的最慢的训练者，”艾斯特斯淡淡开口，顿了顿，“——但也并非无可救药。”　　　　毕竟，他的目的，可不是真的将她送到奥克面前强自战斗。她尚且没有那样的能力，她做的选择是对的：在犹自无力的时刻，放聪明些，不成为他人的累赘才是最大的帮助。不得不说，他的确对她如此早就能认清这一点有些诧异，至少相比而言她还不算十分愚蠢。　　　　艾斯特斯垂下眼，看着这个小精灵的眼睛慢慢重新亮了起来，他的语气依旧冷漠沉静。　　　　“如果你从不以另一半血统为耻，”艾斯特斯说，“那就证明给我看。”　　　　证明作为人类——脆弱，多变而生命短暂的人类，他们那不可替代的战斗优势究竟在哪。　　　　西维亚缓缓露出笑容，握紧手里的弓箭，点头，“我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