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圆。     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忽然又要重新与其他人挤在一间房内,多少有些不适应。即使重生以来一直积极调整心态,但是已经养成的习惯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间改变。在旁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苏曜注视着窗外的圆月,无可奈何地承认,这大概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过他今晚确实有不能入睡的理由。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苏曜决意稍微放纵下自己的情绪。他悄悄披衣起身,无声走出门外。避过巡视的守卫,走过一段僻静小路,再沿着廊道拾阶而上,他就到了一处坡地。驻足坡上,依稀可以望见内院一处楼阁——那是沈盼的住处。上次送陆诒回来,他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便不时过来。虽然只能远远一瞥,也可稍慰思念之情。    小楼上灯光俱灭,帘幕低垂。四下万籁寂静,除了廊下三两盏微弱的昏灯以及遥闻的数声更鼓,整个府第黑沉一片。    她应该已经歇下了吧,苏曜想。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无论沈盼还是陆仲,这时大概都想不到王守的提亲会给徐州带来那么大的祸患。    哪怕重来一次,哪怕沈盼躲过了校场,还是没躲过王家的提亲。    三日前钟定给他带来了消息:王守在徐州作客期间到处访亲拜友,认识了不少人物。也不知他听谁提起,陆仲有个极得他喜欢的外甥女,便托人向陆家表示了结亲的意思。    钟定觉得王守的想法难以理解。沈盼又不是陆仲亲生女儿,王守至于把自己的独子赔进来吗?    苏曜听了这话只是苦笑。若是以前,他大概也会有相同的疑问。今时今日的他却对王守和陆仲的关系有了更深的理解:陆仲效忠小朝廷,虽然和王守算不上亲近,到底还是同一阵营的人。王守想要整合河南诸镇,必须拉拢陆仲这样的中立者。另一方面,陆仲颇有实力,王守不免忌惮。他这次来徐州,并不仅仅是为了观察陆仲的实力,而是想恩威并施,一举收伏陆仲。可惜那日在校场,宣武牙兵没能压制徐州新军,王守权衡利弊,只能更加卖力地拉拢陆仲。联姻无疑是改善双方关系的最佳途径。只是这时陆家嫡系血脉里没有适龄女子,沈盼虽是外姓,但是能被陆仲看重,不失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为了显示诚意,王守不惜拿独子做为筹码——这等魄力,倒是不愧枭雄之名。就是王守那个儿子并不成器,传闻脾气也不大好,即使王守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陆仲仍然不愿意让沈盼嫁入他家。上一世王守亲自向陆仲提亲,被陆仲当面拒绝。王守因而觉得自己受到轻视,从而忌恨上陆仲。后来双方兵戎相见,与此不无关系。沈盼的婚事也因为这个缘故耽误了好几年。    不管是为沈盼考虑还是出于苏曜自身的立场,这亲都是绝不能结的。但是考虑到前世那场战争的结果,王守又是个不应该得罪的人。上一世陆仲直接驳了王守的面子,应对方式实在不能说妥当。好在这次王守还没当面向陆仲提起此事,而是通过李夫人打探陆仲的想法。陆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明确表态。也许自己可以通过陆诒给陆仲提个醒,让他想个更好的对策?    打定了主意,苏曜心里的烦闷稍微舒缓,便转身回去了。他不知道的是,前脚他刚刚离开,后面楼阁上的小窗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沈盼也没有睡。    她没看见苏曜,只是站在窗前,抬头仰望夜空中高悬的冰轮。    月色温柔地为这屋室笼上淡淡一层银光,使屋中人即使不点灯也可以视物。沈盼在这银月辉光下倚着窗口,慢慢坐了下来。    外面的降真一向眠浅,听到里间的动静立刻醒了披衣进来查看。刚一进入内室,她便觉得博山炉里的烟气略重。从瓶中取出香箸,轻拨炉灰,丝缕甜香温柔溢出,在卧房内四散流转。    重新填埋了香灰,降真阖上炉盖,将担忧的目光投向窗边的沈盼。    沈盼背对着她。柔顺的长发披散在白色单衣上,在银辉映照下犹如黑色丝缎。离她不远的地方放置着一个半人高的绣架。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宝蓝绸布上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不过在降真的印象里,沈盼已经好一阵不曾动过这件绣品了。    她叹息一声,取来一件短衫,为沈盼披上:“女郎最近像是多了不少心事。”    “有吗?”沈盼回头,对她浅淡一笑。    “若是不喜欢王家那门亲事,女郎何不对郎主明言?”降真道。    沈盼摇头:“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降真不解。    “说了让人为难。”沈盼苦笑。    这门亲事的背后是陆仲和王守的搏弈。王守未必真的那么在意亲事,但他必定在意陆仲对亲事的态度。陆仲若是一口回绝,势必会让王守衔恨。这对陆仲将是极大的不利。    “这话奴婢说也许不合适,”降真劝解,“女郎这么一声不吭,别人才为难呢。郎主是什么性子?他要真有和王家结亲的意思,哪会到现在都不发话?何况他一向对女郎疼爱有加,比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为人父母的,当然希望儿女顺心美满。女郎可千万别自以为伟大地把自己牺牲了。要是女郎为了这么一门亲事落得终生不幸,才是陷郎主于不义呢。”    沈盼再次摇头:“王守势大,阿舅得罪不起。”    “凭他多大势力,”降真说,“既然愿意同我们家结亲,就说明陆家值得他拉拢。这两姓之好,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你情我愿?不然结亲不成反成仇,岂不是得不偿失?要奴婢说,与其女郎自己在这里发愁,倒不如早向郎主表态,大家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这番话是沈盼不曾预料到的。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眉心终见舒展。她握住降真的手,诚恳地说:“降真,谢谢你。”    ***    苏曜原本以为自己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见陆诒,没想到第二日午后,陆诒倒先找上门了。    “阿曜啊,”一见面,陆诒就搭着苏曜的肩膀说,“我问你个事儿。”    “请讲。”苏曜颔首。    陆诒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你对命数有什么看法?”    “命数?”苏曜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是,比如一个女的,别的方面都特别好,就是有个孤星入命,克夫克子的命格,会影响你对她的看法吗?”    苏曜摇头:“我不信这些。”    “真的?”陆诒微露喜色,“那如果是和你定亲的女子呢,你还愿意娶她吗?”    苏曜怔住,这话是什么意思?陆诒有给人做媒的爱好?    “你,你别多想,”见苏曜眉毛挑了起来,陆诒有点慌张,“我就是昨天和人聊天,说起这个事,顺便找你问问。”    苏曜低头沉思。    陆诒看他一直不说话,有点着急:“快说啊,你会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亲事吗?”    苏曜又想了一阵,才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我更看重一个人的品行和操守,不是虚无缥缈的命格。如果上天有灵,自会善待有德之人,那便无须再为命格忧心;若是上苍无眼,命格之说便成无稽之谈,又何须在意?对我来说,只要那个女子心地善良,通达明理,我不会为了所谓命格不好的理由看轻她。”    陆诒听了大喜过望,对着苏曜后背一阵猛拍:“好兄弟!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也不管苏曜一脸疑惑,拔腿就跑。直接奔回陆仲书室,陆诒第一句话就是:“我问过苏曜了,不会有问题!”    陆仲从书堆里抬头,表情甚是迷惑:“你问他什么了?”    “早上阿沅不是和我们说了个打发王守的办法吗?”陆诒飞快把苏曜的话复述了一遍,“刚才我特意去打探了下苏曜的口风。他不会因为命格之说嫌弃阿沅的。阿爷,我看这法子能成。”    陆仲垂目不语。苏曜这番话倒是说得很漂亮。只是……他这些话是真心的吗?如果他说的是他真实的想法,自己的确可以放心将沈盼许配给他。怕就怕这个苏曜聪明太过,有心攀龙附凤,又猜出他们的意图,故意说这么一番话迷惑他们。若是那样,把沈盼许给他反而会害了她。    今日一早,沈盼就来找他,说了她对王家亲事的想法。陆仲对她的不情愿并不意外。实际上,他早就等着沈盼来和自己表态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沈盼提出的解决办法:王守信命,也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让他自己打消联姻的念头。    以陆仲对王守的了解,沈盼这法子的确有奏效的可能。问题是真按她的办法做了,必定会对沈盼的名声造成损害,只怕她将来的亲事会更加艰难。若这苏曜真靠得住也就罢了,要是他的品行有问题,沈盼这终身大事又要怎么办?    “阿爷?”父亲久不说话,让陆诒有点疑惑。    “这件事,我还得想一下。”    “有什么好想的?”陆诒急道,“阿爷难道真想把阿沅嫁给王家那个纨绔?我知道阿爷担心阿沅的将来。可是我们不是正考虑苏曜么?只要他不在意,阿沅的名声影响不到什么。阿爷,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还年轻,不知人心险恶,”陆仲对儿子说了自己的顾虑,末了又道,“这个苏曜心机很深。我担心他接近阿沅有别的目的。凭他这城府、机谋,要是起了什么歪心思,阿沅怕是要吃亏。”    陆诒并不赞同:“我和苏曜接触过了,他不是这种人。退一万步说,就是苏曜不够好,我们可以再为阿沅物色良人。真心待阿沅好的人,不会为了那点事看轻她。会因为那点事轻视她的人,错过了也没什么可惜。”    陆仲想不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儿子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一时无言。    陆诒又说:“阿爷平日总夸阿沅聪明,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倒不相信她的判断呢?”    这句话终于说服了陆仲:“也罢,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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