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循声望去。廊上走下来一个蓝衣青年,脸型柔和、浓眉大眼,和陆仲颇有几分相像。    沈盼转头看见来人,笑吟吟向他施礼:“表兄。”    来的正是陆仲长子陆诒。    “你回来得巧,你表嫂正想找你去帮她描个花样。”陆诒说。    沈盼点头:“我见过舅母便去。”    陆诒轻微地皱了下眉,随即说:“你阿嫂说急着要,你这就过去吧。阿娘那边,我替你说就是。”    他装得若无其事,可是连苏曜都察觉他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沈盼与他熟识,更不会看错。一双妙目在陆诒脸上微微一转,她立时有了判断:“家里出了事?”    陆诒眨了眨眼睛,嘴硬道:“没有啊。”    沈盼轻叹:“以阿兄平日的性子,当真是阿嫂急着要的东西,应该早就心急火撩了。这会儿阿兄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同我说话,可知是哄我的。是舅母那边有事吧?和我有关?”    陆诒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伸手,在沈盼额上轻轻弹了一下:“你说你,没事把脑子长得这么好使干什么?家里除了阿爷,就属你难骗了。”    “果然有事?”沈盼问。    陆诒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伯母忽然来找阿娘,两人关起门说了快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在讲什么。你这会儿过去,只怕她又要拿话刺你。我和你阿嫂不想你再受她的气,才过来叫你避避。”    沈盼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原来是大舅母在杜夫人那里。虽然明白这是陆诒夫妇体贴自己,可是最后她仍然摇头:“阿兄阿嫂的好意,阿沅心领了。大舅母怎么说是她的事。我身为晚辈,明知她来了,却不去拜见,反而避开,岂不失礼?”    “失礼就失礼!”陆诒急了,“她哪次见你不说几句刻薄话?你没听烦我还烦呢。让你别去就别去。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嫂子呢。走走走,陪你阿嫂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沈盼往自己院里推。沈盼拗不过他,只好先去了表嫂那边。    苏曜听着他们表兄妹说话,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点隐隐的羡慕。他父母早亡,自幼离乡飘泊,没什么特别熟悉的亲人。显达以后虽然也寻到了几个亲戚,可那时他和他们已然身份悬殊。就算他不摆架子,亲人们见了他,仍然敬畏多于亲近,就是闲话家常,也都是毕恭毕敬的神色。    沈盼走后,苏曜转向了廊上的陆诒。可巧陆诒这时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对上,苏曜先是一愣,旋即收回目光,向他低头致意。    上一世他在徐州,没怎么和陆诒打过交道,对此人的印象仅停留在颇善治军上,后来则是对他的早亡感到可惜。倒没想到沈盼那么清冷的性子,却和他走得这么近。难怪以前年节时,沈盼往陆家送礼,陆诒那两个遗子总能拿到最丰厚的一份。    “你是苏曜?”他低下头的时候,陆诒已经走了过来,对他上下打量。    苏曜觉得他的口气略显奇怪,但还是回答:“正是。”    “阿爷夸你功夫不错,”陆诒冲他抬了抬下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敢不敢和我比试一下?”    ***    虽然被陆诒强行推去了他们夫妇的居所,但是沈盼怎么都不太放心。大舅母李氏在大舅过世后,脾气变得有些乖戾。而二舅母的性子最是温和,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受了李夫人的奚落,她如何过意得去?    “降真,”见表嫂前,她吩咐侍女,“你去堂上听候。若是两位舅母那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速来报我。”    不过沈盼这次却没料准。李夫人这回还真是和和气气来找杜夫人说话的。    此刻她正坐在堂上,笑着对杜夫人说:“我如今虽是没管闲事的心了,不过别人托到了我,我也不好推却,怎么也得帮着问上一声。就是不知这件事,弟妹意下如何?”    “这……”杜夫人赔笑,“昨日阿郎倒是刚和我提过。听他的口气,对阿沅的亲事似乎另有打算。”    李氏不以为然:“昨日归昨日,今天是今天。我料想二弟昨天和你说的时候也想不到阿沅还能攀上他家吧?别说二弟,我刚听到时也吃了一惊呢,堂堂王家竟然瞧得上阿沅一个孤女,还托人向我打听亲事……”    “阿沅有父亲,”杜夫人淡淡打断,“怎么会是孤女?”    “父亲?”李氏冷笑,“不提他倒还罢了,提起那个人我可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多年了,他管过自己女儿么?阿沅长这么大,还不都是我们操心、照顾?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觉着我嫌弃阿沅,便不顾她的死活,想早早把她打发了。我今天也不和你藏话。是,我不像你们那么喜欢她。可是这孩子终归唤我一声舅母。她小时候,我也哄过、抱过。你若疑心我对这孩子安了坏心,可真是冤枉我了。我这回是真心为阿沅打算。王守只得这么一个儿子,阿沅嫁过去后何等尊贵风光,别人想不到,你难道还想不到?更何况王守是河南霸主,二弟还要听命于他,结这门亲,对他也有利不是?”    “我并无疑心阿嫂的意思,”李夫人的话入情入理,杜夫人也不由放缓了语气,“不过阿嫂应该也明白,这门亲事并不单纯,我一个人可做不得主。二来……嫂子话虽不错,可那个人终归是阿沅的生父。管不管是他的事,我们不能不问。”    “这话倒也有理,”李夫人起身,“总之话我是带到了。结不结这门亲,最后还得看你们夫妻俩的意思。”    ***    陆诒和赵文扬不一样。赵文扬虽然也练武,但多半是读书闲暇之时,和为军多年的苏曜比起来,不但体力上有所欠缺,实战经验也很少,过招时浑身都是破绽。苏曜陪他练武,得时时注意收劲,免得误伤到他。陆诒却是自幼受名师指点,十多岁就跟着陆仲上过战场,和苏曜可谓棋逢对手。只见演武场上刀剑翻飞,手上的兵器也化做两道银练。刀光剑影不时交错碰撞,发出铮然声响。两人斗得难分难舍,不知战了多少回合。最后还是苏曜仗着几十年的经验,略胜一筹。    刀刃停在陆诒颈边时,他不怒反喜,毫不吝啬地称赞:“好功夫!”    苏曜收刀:“承让。”    “我可没让。”陆诒嘀咕。    苏曜莞尔,向他拱手:“郎君若没有别的吩咐,某就先失陪了。”    “你别走啊,”陆诒自来熟地和他勾肩搭背,“难得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我们不该喝上两杯,庆祝一下么?”    苏曜失笑:“这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合不合适的?男子汉大丈夫,吃个酒还这么扭扭捏捏的,丢不丢人?走走走。”陆诒不由分说,把他拖去吃酒了。    陆诒酒量甚豪,苏曜也不算差。虽则街边酒肆所贩的浊酒口味不佳,却不妨碍两人以武佐酒,越聊越投机。陆诒也是常年带兵的人,自然听得出苏曜所说的都是真知灼见。说到妙处,他禁不住拍案叫绝。几坛酒下肚,他胸中一阵激昂澎湃,忍不住猛拍着苏曜的肩膀说:“我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这一关?”苏曜拿酒碗的手顿在空中。    陆诒发现自己说漏了,连忙捂嘴。今天母亲和他透露时一再叮咛,这苏曜的人品还有待观察,要他暂时不要泄密。他心虚地喝酒掩饰,却不小心被酒液呛到,连声咳嗽:“我是说,咳咳咳,你,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苏曜挑眉,这两句分明不是同一个意思。    陆诒回过劲,见苏曜一脸不信,涨红脸说:“怎么,瞧不起我?”    “当然不是。能得郎君器重,是苏某的荣幸。”苏曜说得诚恳。再怎么说他也是沈盼的表兄,将来都是亲戚,能先结交也算好事。    “这才对嘛,”陆诒对自己的机智十分满意,“我迟早要接武宁的担子,你不要愁前程,放心跟我混。来来来,喝酒喝酒!对了,你刚刚说的那一招,怎么使来着?”    畅饮多时,苏曜也渐渐有了醉意,比不得平日警醒,虽是觉得陆诒的话有些古怪,却只闪了一下念头便抛诸脑后。两人尽兴归来之时,已然月上中天。    酒量比拼这一项上,自然又是陆诒输了。他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全仗苏曜搀扶才回到陆府。目送陆诒踉踉跄跄迈进府院,苏曜才步行回返居所。月下独行,拂面的冷风很快将他的几分酒意吹散。    陆仲和陆诒堪称当世豪杰。这几日接触下来,苏曜与他们十分投契。可是一冷静下来,他便记起,前一世这两人可都是早早战死的结局,心情变得非常沉重。若是始终不曾熟识,顶多是为他们的英年早逝扼腕。然而重来一回,他不但与这两人有了交集,还和陆诒成了朋友。这让他无法再对他们的命运等闲视之。何况中间还有个沈盼。    前世每到陆仲父子忌日,沈盼都会黯然神伤。她总是提前一个多月准备祭奠的物品。到了正日,沈盼完成祭礼,就把自己关进房里一步不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那几日打断她的哀思。她与那对父子的感情那样好,哪怕只是为了她,自己也该想个办法保全他们。    满腹心事地回归处所,刚到门外就听见内里人声鼎沸。苏曜皱眉,这些内府兵实在太不成体统了,竟然这个时候还在喧哗。    他推门入内,正要喝斥几句,却发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的矮几上,口沫横飞地冲着众人说话。四周围着的一圈军士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人群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哄笑。    苏曜抚额,他怎么来了?    “钟定。”苏曜无奈出声。    “队头!”钟定听见,立刻撇下人群,朝他跑过来,“你可算回来了!”    “你怎么来了?”苏曜问。他调走之后,钟定就接了他的位置。照理说他不该这么闲。    “今天该我放假,特地过来看看你,”钟定兴高采烈地说,“没想到一来就赶上这么一件大事!”    苏曜顿觉头疼。他这兄弟样样都好,就是有个爱凑热闹的毛病,都为此不知挨过多少军棍了,还是屡教不改。虽然并不感兴趣,但是对着钟定的一脸期待,苏曜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什么大事?”    “王守向陆公求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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