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苏澄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她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理过程释。　　　　回庄子用晚饭时，还故意与他作对。　　　　程释的筷子伸到哪里，她的筷子立刻跟过去抢夺他要夹的菜。　　　　当着苏德与小桂氏的面，程释当然不会和她抢，于是苏澄出手必胜，面前描金的小碟子上迅速堆起小山高的各种蔬菜。　　　　饭后苏澄想留苏德与小桂氏两人独处，虽记着仇，还是拉住程释衣袖，“程哥哥陪我去看大马生小马。”　　　　走出月亮门后却重重甩开他，一个人沿小路走开。　　　　程释追上来拦住她。　　　　苏澄噘着小嘴一偏头，充分表达了不想理他的态度。　　　　程释倒是不计较，只问：“那这个你也不要了？”　　　　他手上拿着一样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个白玉雕的娃娃，圆圆的身子，圆圆的脸，身穿齐胸襦裙，五官栩栩如生。　　　　是她！　　　　苏澄想接，又爱面子。　　　　正堵着气，不肯拿他的东西。　　　　程释看出小姑娘的纠结，笑着把玉娃娃塞进她的小肉手里。　　　　苏澄不想拒绝，为了表示立场，瓮声瓮气地问：“不是说不给我吗？”　　　　“本来就是要送你的。”程释笑，“作为你请太医为我治病的谢礼。”　　　　不然雕她做什么呢？　　　　又不能当菩萨供起来，他也不好打小人。　　　　苏澄抚摸着玉娃娃，原本堵在心头的一口气全部烟消云散。　　　　其实程释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讨厌。　　　　@@@　　　　月亮门内，苏德与小桂氏对坐无言。　　　　提梁壶里的水烧开了，滚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打破了略显尴尬的安静。　　　　苏德亲手提了壶泡茶。　　　　他显然精于此道，烫杯、温壶、洗茶、冲泡，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顺畅。　　　　待分杯后，先奉一杯给小桂氏，“这是明前龙井，今年的新茶，前几日才送到家里来，今天头一回泡，你尝尝看。”　　　　小桂氏道谢接过，只见茶汤嫩黄明亮，清香扑鼻，入口则甘醇鲜美。　　　　“喝着确实和旁的茶叶不同。”她赞，“可惜我不懂，说不出哪里不同，好似牛嚼牡丹一般，难为苏三爷用这等好茶款待我。”　　　　“桂姑娘快别自谦了。你以女子之身，一力抚养栽培了咱们大夏最年轻的案首，定要付出许多心力，终日辛劳。不像我，仰仗家族庇荫，无所事事，专研吃喝玩乐。”　　　　苏德几句话，说得小桂氏眼眶发酸。　　　　她这些年见识过许多“富贵人”的面孔，有些认为财势不如自己的便是低贱之人，也有认为辛苦劳作乃下贱之事，更有同为女子的嫌弃她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他们的看法小桂氏当然不认同，但白眼没少受，面色没少看。　　　　苏德是她认识的人中出身最好的，万想不到他不但没拿她自食其力之事奚落嘲讽，还褒赞有加，体恤她生活不易。　　　　令她心中感动之余，也难得对着苏德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我和阿释的生活不像坊间传说的那么辛苦。　　　　当年姐姐姐夫去世时，我已经十一岁，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姐姐开始着手为我备嫁妆。虽然还没有准备完她人就去了，不过我名下在江南有十几亩水田，每年的田租也够我俩嚼用。　　　　只是后来，为阿释开蒙时，发现他聪慧过人，过目不忘，打算好好栽培他读书。束脩还好，书纸笔墨全是大头，我又希望他读好些的私塾，搬到京城里来，京城东西都比老家贵，几件加在一起，难免捉襟见肘。我才开始做些绣件放在店铺里寄卖。阿释他也懂事，帮着人家抄抄写写赚些零碎银子帮补家用。”　　　　苏德从她话里听出不对，他不是那种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对庶务多少有些了解。　　　　江南水田比北方的农田价贵，有十亩水田做家底都能算时富农。大桂氏夫妇俩能给小桂氏置办十几亩水田，且这还只是嫁妆的一部分，家境想来十分殷实。　　　　可听小桂氏话里意思，大桂氏夫妇去世后，她与程释完全依靠小桂氏名下产业生活，大桂氏夫妇竟什么也没留下，这实在不合常理。　　　　孤儿寡母遭人欺凌的事例从来不鲜见，苏德又是热心肠，当即把自己的推测说了一番，末了又问：“若我说的不对，桂姑娘就当没听过。若我猜的有几分靠谱，你们需要帮忙也别见外，尽管告诉我。”　　　　小桂氏抚着茶杯，回应似的微微一笑。　　　　“三爷您猜的没有错。我姐夫有些家底，可他叔伯兄弟欺负阿释只是个手抱的婴儿，把姐夫留下的东西尽数侵占了去。”　　　　“果然如此！”苏德气愤拍案，“桂姑娘，程家老爷当你留下的都是什么，你心中可有数，不如全写下来，我帮你想办法找回来。”　　　　不想小桂氏竟然拒绝，“三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那些人穷凶极恶，当年要不是我跑得快，阿释的性命早被他们害了。我不能不后怕，再不想和他们纠缠。财多财少，有命才能享。何况，阿释自己有本事，不光会读书，还懂做生意，前途光明，将来少不了好日子过，没有必要再与那些心肝肺都黑透了的恶人打交道。”　　　　“桂姑娘说得对，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论爷田地。你是有志气的人，苏德佩服！”　　　　苏德手执茶海，为小桂氏斟满茶杯。　　　　又说：“也……仰慕。”　　　　仰慕，意为敬仰思慕，有喜爱的意思，却不一定指男女之情。　　　　然而苏德那两个字说得柔情无限，荡气回肠，小桂氏想装傻也难，不由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如果桂姑娘觉得在下唐突，还请见谅。”　　　　最难的一句已说出口，苏德再没理由停下。　　　　“当年发妻亡故时，我最后悔的便是忙于苦读，成婚三年对她陪伴不多。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珍惜眼前，比追求未来更重要。　　　　可遇到桂姑娘你后，我还是犯了错。明明对你一见钟情，可碍于你曾经婉拒相看的提议，我竟不敢对你言明。　　　　直到那日在青莲山下遇袭，生死关头，我便想着如果真的死了，最后悔的便是从来没对你诉说衷情。　　　　今日这番话说出来，不管桂姑娘如何回应，我对你都不会变。　　　　当然，若你肯定点头，我立刻派人去府上提亲，将来成亲了，我也会对程案首爱如己出，倾良国公府之力，在仕途上栽培他。”　　　　小桂氏一愣，“那若我不答应呢？”　　　　苏德也是一愣，反应过来刚才的话说得不漂亮，多少有拿人家外甥前途要挟之意。　　　　但他真没那样想过。　　　　连忙解释：“桂姑娘不要误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就算你不答应我，只凭他救过阿圆性命，我也会帮他。”　　　　见他为说错一句话慌里慌张，小桂氏不由莞尔。　　　　相识时间虽短，但她对苏德印象不错。　　　　他身上没有世家子第骄矜傲慢的通病，平易近人且和善。又因为一生顺风顺水，没经受过苦难磋磨，心地光明纯善，还懂得体贴他人。　　　　这样的品性不多见。　　　　这样的人……她曾经遇过一次，却错过了。　　　　老天爷厚爱，竟又让她遇到一个。　　　　这次要不要把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