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释将全部过程尽收眼中。    他停下手中刻刀,目无表情地看着在碧波中挣扎不休的小姑娘,不无讽刺地想:这进度不对吧,她还没把八宝璎珞项圈塞进他手里,怎么能先掉进水里去。    “救命……”    呼救声传过来,惊动了背对大河而坐的小桂氏。    她霍地站起,转头四处张望。    苏澄那件杏子红的春衫在青山碧水之间格外显眼,小桂氏很快发现她。    “有个小孩子落水了!”她惊呼,“快去救她!”    程释没动。    小桂氏催促,“你会水,快去啊。虽然不认识,也不能见死不救!”    说到后来满心担忧,既担心落水的小娃娃,也担心程释。    这孩子越长大越是冷情,对什么都淡淡的毫不在意,话也不多一句。她本就觉得这样不大好,如今竟然连有人落水都没反应,细思极恐,决不能放任自流!    于是绕过石桌走到程释身旁,一把抢过他手中玉石刻刀丢开,连拉带拽逼他去救人。    程释本也没想不管苏澄,这时顺水推舟走出亭子,还不忘提醒姨母:“那块寿山石很贵!”    小桂氏也已在凉亭外,闻言先把他推到河边,看着他跳下水,这才连忙转身,提着裙踞,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凉亭,抄起滚在角落里的“石头”塞进荷包。    再回到河边时,正好赶上程释抱苏澄上岸。    小桂氏捡起他下水前脱了丢在地上的直缀,毫不犹豫地裹在苏澄身上,顺手将她从程释怀里接过来,“你身上湿透了,别冷着她,给我给我。”    程释:“……”    知道湿透了会冷,还把他的衣服给那个小丫头穿?    苏澄落水的时间很短,不过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只是她全身湿透,面颊上水珠滚滚,看在旁人眼里与大哭不止没什么区别。    “小乖乖,不哭不哭,没事了哦。”小桂氏又拍又哄,“不怕不怕哦。”    苏澄顺势抱住小桂氏脖颈,小脸埋在她肩窝,呜呜假哭。    河边柳枝随风扬起,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哭声一噎。    小桂氏发现了,忙把那件直缀裹得更紧些,扭头对程释道:“别楞着,快点去看看附近哪里有住户,让小姑娘进屋子里去,也好借厨房熬点汤水驱寒。这么小的娃娃,万一得了伤寒就麻烦了!”    程释撇嘴,一来七岁已经不是很小了,二来她上辈子落水后,听说只是烧了两三日便又虾子一样活蹦乱跳,如今又比那时迟了数日,天候更暖,她恐怕连烧都未必会烧。    苏澄偏偏适时打了个喷嚏。    声音小小的,像只小奶猫,特别惹人疼。    小桂氏怒瞪程释,“怎么不动呢?脚底生根长地上了?”    程释不欲与她争执,沉默着大步上前开路。    @@@    苏德寻来时,小桂氏正在给苏澄喂姜汤。    农门茅舍,布置简陋,格局不佳,明明临近正午时分,最是太阳高照的好时光,屋内光线却很暗。    他从窗前过,侧头看到屋内一大一小两名女子。    小点的靠坐床头,身上围裹着棉被。    大的那个侧座床畔,剪影姿态优美。    但辨她们不清样貌。    耳中听到女儿软糯糯地抱怨:“辣辣的,味道怪,没有我家里的好喝。”    真是没有礼貌!    苏德心道:别人给你东西吃,那是善意,应好言好语回应,怎么能嫌弃呢!    一把陌生的女声回应:“这也没有办法啊。农门小户,生活不易,能借到块老姜熬汤已经不错了,问遍附近几家,都没有红糖、红枣这种补养的东西来给你调味。若是等回城到家之后再煮姜汤给你喝,只怕寒气已经入体,定得生一场大病。到时候可就不只辣辣的,得喝上十天半个月又酸又苦又臭的汤药。所以,你想想看,是忍了这一碗辣姜汤好,还是不忍好?”    音量不高不低,语气不卑不亢,嗓音既不太软,也不太脆,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入耳格外妥帖舒适。    苏德不由驻足,透过那扇窄窗,等着看一向娇气任性的女儿如何应对这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吓一吓”。    苏澄小手抱胸,静默了好一阵,最后扬起头,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那是小孩子肯吃东西的意思。    “真乖。”小桂氏声音里带着笑意,重新开始喂她。    她十分细心,每一口都不忘将调羹里的姜汤吹凉些,才送至苏澄嘴边。    苏澄全程愁眉苦脸,行为却很乖巧,把一碗姜汤喝得一滴不剩。    小桂氏摸出帕子帮她擦拭嘴角,不忘再夸奖一次:“阿圆真是我见过最乖最懂事的小宝宝。”    好话谁都喜欢听,苏澄以笑回应。    小姑娘脸颊有梨涡,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可爱极了。    小桂氏没忍住手痒,揉了揉她圆嘟嘟的脸蛋儿。    苏澄:……    算了,看在小桂氏经受住了考验的份上,就不计较她这点小冒犯了。    适才她故意挑剔姜汤味道,只是想看看在没有苏家人在场的情况下,小桂氏会如何待她——就算要拉拢程释,苏澄也不想给自己找个太过差劲的后娘。    不知道苏澄身份,不带任何目的,又没人监视的情况下,小桂氏依然耐心照顾她,温柔和善地应对她不礼貌的举动,这才能说明她是个好人,不至于人前人后两个样。    小桂氏起身往门边方桌放碗时,正遇着苏德推门而入。    阳光一瞬间倾泻进来,苏德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丰腴的鹅蛋脸,双眉修长,红唇秀鼻,并非极美,却和她的声音一样,每一分都恰到好处——柔美的五官,神态里隐隐带有几分坚韧,两厢搭配得宜,少一分则过于软弱,多一分又太强硬。    他看得呆住,不知怎地竟想起母亲小佛堂里供奉的观音像,进而轻吟出声:“浩浩红莲安足下,弯弯秋月锁眉头。瓶中甘露常遍洒,手里杨枝不计秋。”    屋里另外三个人也都呆住。    小桂氏:哪里来的呆头书生?    苏澄:我爹傻了?!    程释:无力吐槽,不想说话。    最后还是离苏德最近的小桂氏率先开口:“您是?”    苏德大梦初醒一般,拱手作揖:“在下姓苏,敢问大姐贵姓?”    大姐个头!    眼见爹爹要把她舍命换来的初遇搞砸,苏澄果断地掀开被子跳下地,乳燕投林一般投入苏德怀里。    “爹爹,爹爹,你终于来了!”    边说边扭头看小桂氏,直接了当向苏德提出要求:“我喜欢这个姨姨,让她做我娘好不好?”    这话其实有些突兀,可苏澄觉得自己在旁人眼中只有七岁,小孩子想什么便说什么,直肠直肚不拐弯,才是最正常的。    苏德:(⊙o⊙)    太震惊了,再次呆住。    小桂氏反而落落大方,笑着介绍自己:“原来是阿圆爹爹,妾身娘家姓桂,丹桂飘香的桂。”    见苏德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道:“已帮阿圆洗过热水澡,也喝过姜汤了。你们若现在回家,晚上临睡前再喝一次,即可发汗。若苏公子不介意,也可以让阿圆在这里睡一觉,把汗发出来,晚上那一碗姜汤也不需再用了。只是农人家中物件难免粗糙,不知阿圆睡不睡得惯?”    她说着探手在苏澄脖颈上抚了一下,那处的细皮嫩肉已被向农家借来的粗布衣裳磨红了。    苏德后知后觉,答非所问:“好,好,原来是桂姑娘。”    跟着又是一揖。    苏澄觉得惨不忍睹。    不过……爹爹虽读书不够聪明,平日里为人处世却也不是这样呆头鹅一般。    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她满心疑问,一双大眼在苏德与小桂氏间巡睃两圈,蓦地恍然大悟,爹爹不是不通人情,他这是一见钟情!    真是太好了!    当媒人撮合姻缘是件体力活儿,得把两边都哄得心甘情愿才能成事,光想都觉得难如登天。如今她一点功夫未做,只去河里滚了一圈,爹爹便春心萌动,算是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自然有爹爹与她一起努力——她只要做最多四分之一的功夫即可,一下子省了不少力气,成功简直指日可待。    苏澄满心雀跃。    索性一把拉住小桂氏手,“我想回家,姨姨陪我一起回家去,有姨姨陪着我不害怕。”    小桂氏模样好,性情好,说话条理分明,明眼人都会喜欢。把她带回家去给祖母看一看,说不定明日就能到香如故提亲。    一直坐在阴影里未曾出声的程释将目光落在一大一小相牵的手上。    不是不想要后娘吗?    他腹诽。    当初为了不要后娘不惜舍身跳进放生池里冤枉他。    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    跳下河救人的是他,姨母只是帮这姓苏的小丫头洗了澡,喂了姜汤——这些照顾人的事,她身边想来也从不缺人做,有那么新鲜,一下子就亲热得恨不得立刻拐姨母回家当她娘?    怎么想怎么怪。    程释眸光微闪,脑中升起一个极为大胆的假设。    难不成苏澄和他一样,也是重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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