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到达正院时,大夫人孙氏正在领着下人摆碗筷,她掌管国公府中馈多年,虽只穿着家常衣服,却也掩不住一身气派。又因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人乍看起来与二十岁的年轻夫人无甚区别。可若细看,眉心两道深深的竖痕——日子过得想来并不十分如意。    看门打帘子的仆妇连声问安,孙氏闻声看过来,口中招呼道:“阿圆向来用膳最是积极,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晚?可是因为被周夫子罚了的缘故?”    乍一听像是打趣小辈,只其中暗藏的机锋连傻乎乎如苏澄都听得明白。    她心想反正自己如今只有七岁,又一贯娇纵,索性也不装什么礼貌人,拉下小脸噘起嘴,一副受了委屈老大不高兴的模样直接扑进祖母怀中,小脑袋一埋再不肯抬起。    宋老夫人轻抚她颈后安抚,柔声问:“为什么受罚?”    苏澄瓮声瓮气道:“阿圆只有一只手能用,磨得了墨便拿不了笔,所以磨墨时不小心将笔碰到地下,低头去捡再抬头,先前写好的大字就不见了。后来笔又掉一次,再捡起来时,那篇大字又回来了,可却揉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夫子便在此时回来,认为阿圆态度不端正,罚我多写了几篇字。”    宋老夫人何其精明,立刻抓住她话里重点,“夫子先前不在?”    “嗯,”苏澄大力点头,“我刚去时夫子还在,后来大概是去解手。”    也就是说,当她那篇大字莫名其妙不见又回来时,房间里只有姐妹三个。    宋老夫人目光往坐在下首的苏沁与苏漪身上扫过,只能是这两人有一个在戏弄苏澄,又或者是合谋。    苏漪心道糟糕,忙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苏沁却不懂看脸色,还试图再告一状,“阿圆,你说的不全吧。当时你还推卸责任,想冤枉我和六妹欺负你来着,这才真正惹怒夫子而受罚。”    话音才落,宋老夫人便拍案呵斥:“她怎地冤枉你了?若不是有人动手脚,好端端的一篇字能自己飞走再回来?若你不是包藏祸心,会眼睁睁看着妹妹犯错,不劝告约束,还上赶着找你母亲找我来告状?”    这一喝倒是将苏沁吓住了。    她不知心虚为何物,只不忿祖母心眼偏到了咯吱窝。    “祖母,您这样说,我不能服。各人管各人,凭什么八妹犯错,关我的事,我又不知她心思,她要做错事前我不会知道,哪里来得及劝阻管教。”    孙氏看不得女儿受委屈,忙帮着辩解道:“是啊,母亲。便是大人有时候也不懂旁人的心思,难以防患于未然,何况沁儿本也是个孩子。”    “她是孩子,你总不是孩子了吧。”宋老夫人一点不让步,“难不成你连自己亲生孩子的心思都摸不透?但凡你母女俩有一点家宅和睦的心,也不至于看到阿圆犯错就得意忘形,管不住嘴到处说。”    图得不就是让人觉得苏澄处处不如苏沁,甚至是苏德处处不如苏征!    可这一层宋老夫人却不愿说出口,有些事藏在肚子里还能当没有,一旦诉诸于口,那就便成事实,想改也不行。    她要护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女,他们强不过长房,她就只能自己强硬。    “看到妹妹受罚你那么兴奋,可见是极喜欢写字的,那就去帮我抄《法华经》好了,把那第一卷抄上五十遍,等浴佛节时我供去佛祖面前。”    这是对苏沁的惩罚。    孙氏更不服气,浴佛节那是四月初八,而今已是二月中,不到两个月时间抄五十遍,女儿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只能关在佛堂里抄经书。    十岁的女孩正是活泼时候,这么抄法岂不是抄成呆子。    正想与婆母讨个价,就见庶女苏漪站出来往宋老夫人面前一跪,“祖母,这件事我也有错,请您让我和五姐一起抄经吧。”    苏沁母女两个简直蠢得难以描述。    家中姐妹一共八人,不管是前面已出嫁的,还是现今仍在府里的三个,苏澄是唯一与祖母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她们竟然以为当着祖母的面踩苏澄能成功。    她可不想被她们连累。    宋老夫人当然不答应,“你有什么错呢?难道见到姐姐做错事,暗中弥补还有错了?我不会罚你的,起来吧。”    孙氏心里猛地一跳,这会儿她大概也想明白当时的情景,多半是女儿存心捉弄堂妹,而庶女有心描补。可宋老夫人又不在场,只听苏澄三言两语竟然能猜得一清二楚,也太可怕了。    于是再不敢多言。    大家各怀心思,一顿午膳自是用得索然无味。    苏澄有祖母替她出气,更不把受罚当一回事。睡过午觉起来哼着小曲写完几篇大字,第二日去春晖阁交予周夫子时,还因字写得比从前好受到夸奖,令她觉得重新上一遍学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来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令苏澄大吃一惊。    “你说程释在长风大街开了一间名叫香如故的香铺?”    这怎么可能呢。    苏澄记得,小桂氏与程释说不上一贫如洗,但也不至于富有到可以有钱开铺子。那长风大街是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不管是租赁还是买铺,价格都不便宜,没有丰厚家底根本承受不起。    来旺不知苏澄这些心思,只照实说:“那铺子去年冬月里开业,至今不过三个多月时间,但生意极好。我装作顾客与伙计攀谈,程案首因为善于制香,制出的香品在书院同窗中十分受追捧。晋江书院里有许多世家子弟就读,这名声自然而然流传开来。据说当时因为大长公主犯时气,吃不香睡不好,熏了他制的安神香后,竟然不药而愈。大长公主一高兴,赏赐下金银财帛,他这才有了本钱开铺。”    原来如此。    苏澄心道:或许是她知道的不全,毕竟前世这时她年纪还小,后来又没有刻意打听过程释的过往,不过就是旁人议论他时随便听几耳朵,说来算不得多了解。    来旺察言观色,生怕苏澄不信他,“姑娘,我与他们邻居也都打听过。那程释与姨母一起生活,香如故前铺后宅,他二人便住在后院里。他姨母姓桂,二十多岁了还是黄花闺女,未曾嫁人。这些与程案首的情况都对应上了,不会搞错的。”    苏澄点点头。    她生来尊贵,实在不曾刻意讨好过什么人,但基本的理论心里有数。想令人高兴,对她有好感,不外乎投其所好。    “那你可打听到他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来旺回答前先古怪地嘿嘿笑了两声,像是遇到什么奇异之事一般,“姑娘,这位程案首说是十四岁的少年,平日里却竟做些老头子喜欢的事。这制香便不说了,我打听到他最爱篆刻,大长公主给他的赏赐里还有一对上好的田黄石呢。”    苏澄掩嘴笑,程释喜欢篆刻,这件事她知道。    上辈子后来做了他的丫鬟,少不得在书房里端茶倒水,进进出出没少看到他一手玉石一手刻刀,坐于桌前灯下,如远离红尘的老僧一般。    可不就是老头子。    越想越好笑,苏澄一骨碌笑倒在炕上。    来旺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得她笑成这样,但能哄得主子笑,总不会是坏事,再说话时更是绞尽脑汁,想令小主人更高兴些。    “其实这些头一天我便打听到了,但今天才来回话,是因为想着姑娘想见他一面,所以隔一天又到铺子上去,假装先前买的香得主人喜欢,特来回购。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果然从伙计那里打听到程释平日里喜欢的去处。”    这才是关键,苏澄赶紧爬起来坐好。    “他喜欢去哪儿?”    “安济春流。”来旺说,“据说他因有哮喘之症,一般少年骑马踏春登高爬山的事都做不得,只能在凉亭里坐着赏赏河景。而且可巧,我与伙计闲话时见到程案首的姨母出来吩咐伙计去租马车,他们休沐日那天正好要去。”    安济春流是京郊八景之一,亦是踏春的好去处。    苏澄打算好,她要独自去凉亭找程释,装作与家人走散的小孩子和他们姨甥两个套近乎。    等到休沐日前一晚,苏德回到家中后,苏澄便缠着父亲要他带她去安济春流游玩。    苏德早先许愿过要带女儿去放风筝,当然不能食言,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翌日一早,父女两个带上银杏与来旺兄妹,还有若干护卫,一路顺利地来到目的地。    这真是苏澄自重生以来最顺风顺水的一天。    她背着小手站在树荫下,看着爹爹在来旺的协助下将沙燕儿高高放上天空,来旺又在银杏的协助下把带来的一只蝴蝶风筝放上天去。    趁着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天上,一矮身钻进树后的草丛里,猫着腰往远处走。    谁知刚走出十几步,一个娃娃脸的护卫钻出来挡在前面,“八姑娘别乱跑,一会儿走丢了该哭鼻子了。”    苏澄急中生智,捂着肚子跳脚,“我要去方便,你别拦路。”    她豁了出去,把尿急的模样扮得惟妙惟肖。    护卫脸涨得通红,立刻让开了去路。    苏澄还不饶他,“转过去,不许看,捂住耳朵,不许听!”    见他依言做了,这才蹑手蹑脚走开。    她上辈子来过安济春流几次,对于周边路径也算熟悉,很快摸上河边小径,一路往凉亭而去。    河边地势平坦,毫无遮挡,远远已看到凉亭中有人围桌而坐。    苏澄心中一喜,脚下步伐更快。    越走越近,渐渐已能分辨出亭中人的样貌。虽只得个侧脸,但确实是程释。    河风微凉,吹得衣摆翻飞,她只觉得一颗心比舞动的衣摆更雀跃。    或许跑动的声音太大,原本专心雕刻的程释忽然抬头,目光如寒芒一般射向苏澄。    她吓了一跳,连脚步都停了。    那俾睨天下的傲气,冷漠如刀的锐利,哪里像是将将十四岁才崭露头角的少年,根本是前世已当上首辅的程释。    前世他十四岁时是这般模样吗?    苏澄竟然记不起,或许他天生不凡,只她忙着完成冤枉他的步骤未曾注意,又或者年纪太小不懂分辨。    她实在太急于与程释和小桂氏接近,不及细想,又迈步前行。    只是到底添了些惧意,心神不宁,一不留神竟被绊倒,随着惯性骨碌碌滚进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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