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古寺建在泰山脚下。  事实上,如果不是跟着泰山派的人来到这玉泉寺,并且事先已经知道这里是泰山派弟子的居所,梁宣根本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地方居然也可以算作是泰山派的领地。  玉泉寺不但在泰山脚下,而且还是在山后。从玉皇顶上下来,到了中天门,还要再拐一个弯,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绕泰山走上大半圈,一直走到山的后面,再沿着山路一直走下去。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到了地方。  这还是近路,平常荒灵玉他们上山来,若是给山上送花送酒送菜,那还要绕到山下泰安城走远路,因为只有在那里才可以雇佣到挑山工。    说到这个送花送酒送菜的活计,曲治平颇为神秘地告诉梁宣:“咱们玉泉寺哪,可还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曲治平两眼一翻:“泰山派后勤保障所啊!”  “走你的路吧,死蛐蛐!”荒灵玉敲了他一个脑瓜崩。    原来,玉泉寺内人虽然少,不过地还多。寺里有菜园、花圃、酒窖,所以很大程度上,玉泉寺成为泰山派的“菜园子”和“花园子”,山上的各门各派,都仰仗玉泉寺的新鲜蔬菜和时令瓜果。装点门户的鲜花也是玉泉寺培养。因为这些东西虽然在山下也可以买到,但是一来下山不便;二来成本太高、价格难以优惠;三来还会有江湖上的其他门派带来的安全问题。  用治平的话来说,就是“自产自销,自己自足”。    一大清早,荒剑离便领着梁宣、荒灵玉、曲治平三人下了玉皇顶。梁宣和闻琴依依惜别,不过好在都在泰山派里,以后也是同门师兄妹,不愁没有见面的机会。即使如此,等到他们到了玉泉寺的时候,时间也已经过了中午。  荒灵玉和曲治平早就认识了梁宣,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个英眉朗目的少年居然成了自己的小师弟——玉泉寺原本就三个弟子,这下子又多了一个新成员。  玉泉寺在一片山谷的下面,背靠大山,山谷之侧,两山之间。一条小溪从寺前蜿蜒流过。小溪很宽,水虽然浅,但是却流得极快。走在岸边,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是玉泉溪,咱们平时吃水就从这里来。”荒灵玉指了指门前的溪水。  “等等,可是……那桥上是……是什么人哪?”梁宣指了指小桥上过来的两个人——那是两个和尚,一个挑着担子,担着水,另一个手里念着佛珠,走在他旁边。  “那是和尚哪!”  “和尚?这里的?”  曲治平捶了他一拳,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咱们玉泉寺怎么会没有和尚?老兄你可真逗!”    梁宣无话可说了。他还以为玉泉寺是泰山派独有的,里面只有三个泰山派弟子,没有想到还真的有和尚。  “咱们山派弟子是跟和尚们合住的。”荒灵玉慢慢解释道。“向来就有,不过大家相处都很融洽,师弟你不用担心。”  “是向来就有,人家和尚是原住民,咱们是外来户。这还是多少年前师父说尽好话,人家才答应叫咱们住进来的。”曲治平插嘴道。  “治平啊,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一直在前面走的荒剑离这时候回头瞧了眼身后的徒弟。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曲治平嘻嘻一笑,挠了挠头,果然不再说什么。其实不光是他,连梁宣也觉得荒剑离虽然是被破格提拔的,但没什么师父架子。相反,他自己本人倒反而像个小辈的弟子一样,时不时发窘。虽然他自己已近中年,女儿也十几岁了。    ※※※※※    “行嗔小师傅!行嗔小师傅!”荒剑离远远喊道。  两个小和尚从桥上下来了。其中那个念着佛珠的,眉清目秀,对着荒剑离等人合十行了个礼。荒剑离师徒连忙还礼。  “剑离施主,玉皇顶归来,一路可好?”小和尚出口轻柔曼妙,像唱歌一般。但是却并不觉得扭扭捏捏,没有丝毫女气。梁宣听了,只觉得这人说话声音好听极了。  “好,好!不知我那宅院中可还正常?去了一日,我那修齐恶徒没有惹事吧?”  旁边那担水的小和尚忍不住笑了出来,水桶里的水飞溅了几滴。“修齐师兄……修齐师兄快活的不得了啦!剑离师父你快去看看呶!”那小和尚与行嗔对望一眼,行嗔也忍不住尴尬地苦笑。  荒剑离脸色一变,立即明白了什么似的,朝两个小和尚又合十行了个礼,然后一甩袖子匆匆往寺院里走。    梁宣见荒剑离在前面慌不择路地走着,十分奇怪地问曲治平:“师父怎么了?”  “嘿,你等着看吧,有好戏啦!”  荒灵玉脸却黑沉下来,回头小声对他俩道:“糟糕!大师兄老毛病又犯了!”  “修齐师兄……”梁宣喃喃念道,“修齐师兄是咱们的大师兄么?”  “大师兄……”曲治平讥讽地笑了笑,“是啊,待会儿你就看见咱们大师兄啦!”  “他有什么毛病么?”  “毛病?”曲治平不可思议地挑了下眉毛:“大师兄四体康泰,好得不得了,可是就是有一样毛病,乖乖真要命!”  “什么?”  治平一撇嘴,诡异地笑了笑:“赌!”    ※※※※※    梁宣满脸黑线地跟着师父还有两个师姐师兄进了寺院。惊闻自己的大师兄居然是个赌徒,他还没有从那震惊里平静下来。  一抬头,就看见庭院里,当中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足足有七八个人合抱的架势,硕大的树冠四散开来,将庭院遮了个大半。一个小和尚正在浓密的树荫地里扫地,他抬头瞧了眼荒剑离他们,问了声好。  荒剑离匆匆点了点头,也不理会,就又是一拐,拐进了旁边的别院。梁宣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大殿,就被曲志平拉着进了小月洞门。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荒剑离气急败坏地一边走,一边挥着袖子怒声道。  “师父好像很生气,不会对大师兄施加什么惩罚吧?……”梁宣拽了拽曲治平的袖子。  “惩罚?哼,慢慢等着吧,师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曲治平回头,瞧了眼身后的师姐:“师姐啊,你要不要到厨房看一看去?”  梁宣这才发现小玉师姐的脸色已经黑沉到了历史的极点。她冷冷地答道:  “不,我要跟着。”  曲治平哈哈一笑,梁宣不知所以,而前面荒剑离已经穿过小天井。远处又有一个小门,还有一个小和尚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一眼看见荒剑离满脸怒火地朝这里走过来,立即跳起来,就要往后面去。    “行意啊!行意?慢些,慢些,过来我与你说!”荒剑离招招手,皮笑肉不笑地呼道。  行意果然止住了脚步,极不情愿地踱回来,战战兢兢望着荒剑离,行了个礼。  “行意啊,一日不见,甚是想念,向来可好?”曲治平在后面嘻嘻笑道。  行意眼光瞥到了荒剑离身后,瞪了曲治平一眼,没有出声。  “行意,可见了我那修齐徒儿?”荒剑离眯着眼笑道。  行意一个机灵,赶紧指了指门后:“就在……就在那儿呢!剑离师傅,这……这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我走啦!”他说着,低头合了个十,往后面退了几步,一扭身子,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梁宣惊讶地转身回望,远目,那小和尚早已经消失在无尽的远方。心想:“这原来还是个放风的。”    “岂有此理!”荒剑离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梁宣在心里数着,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十七遍了。  荒剑离一脚迈进了门,脚下步伐却突然放得如猫一般轻。梁宣一脸疑惑,看着荒剑离走路与常人无异,但是就是寂然无声。而身后的荒灵玉和曲治平则切切实实学起了猫步。他咽了口唾沫,擦擦脸上的大汗,只得也蹑手蹑脚走了起来。  梁宣用手语,皱起眉头问曲治平:“什么意思?”  曲治平也摆了摆手,示意梁宣不要出声,用手指了指前方。    庭院当中,立着一方应门墙,墙上画着“孔子讲学图”,杏坛之上一人独坐,身边三千弟子围坐,一副和谐画面。两旁乃是一副对联,道是:  “古寺逍遥短,江湖岁月长。”  无论是画意还是笔势都十分粗犷。墙上四周,爬了一圈蔷薇花,此刻正盛放着,满架都开满了粉色的花朵。空气中闻得到浓烈的芳香。墙后,却传来隐隐的人的叫声。  “大还是小?”  “你别问,我自己来决定!”  “乖乖,大侠,你都已经连输十三场了,还要再赌下去么?”  “闭嘴!”  “……”    绕过应门墙,远处一个葡萄架,下面铺了个小席子,有三个人正在那儿。其中两个面对席子而坐,正在赌。  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头上围了一圈蓝布头巾,光着上身,肩头还搭了一块毛巾,耳朵上插一根旱烟;一手紧紧攥着钱袋,另一手撑在盘起来的腿上。身体前倾。此刻正凝神注目,神色紧张地盯着面前的赌局。  对面也坐了一个人,身形瘦小,看得出是寻常百姓打扮,手里倒扣着一个茶碗,只听得茶碗里骰子铃铃作响。  旁边还站了一个看热闹的小和尚,端着个铜盆,里面清水泡着些樱桃。此刻,他一面入神地盯着赌局,一面手里拿着樱桃往口中填,居然都忘了吃。    骰子晃动的声音很快停住了,对面那人拿开茶碗,看了一眼碗下的骰子,抬头无奈地对那大个子道:“得,你又输了。”  “胡说!”大个子满脸不相信,倾过身子来,撑在地上看了看。  “看到没?两点一花一回首,是个小!你输了,快快,银子拿来!”  大个子仰身坐了回去,捂着钱袋,捧在胸前,支支吾吾道:“再……再来一局,这局不算!不算!”  “还不算?大侠您都赖了两局了,再一再二不再三,不行不行,快拿钱!”那人不依,说着就要上前,大个子护着钱袋不让他拿,两个人说话间就拉扯起来。只听“扑通”一声响,小和尚手里的樱桃吃了一半,落在水中。他出口,指着远处,结结巴巴地道:“剑剑剑剑……”  “别嚷嚷,行言!知道你结巴!剑在我屋里,想要自己拿去!——哟,你别抢啊,我钱袋要破了!”那大个子大声说道。他一手推在那小瘦子头上,但是小瘦子的胳膊钻到自己怀中,像个泥鳅一般,攫住了他的钱袋。    “剑……剑离师傅!”小结巴行言终于把舌头捋直了。  大个子一呆,回头朝这里一望,见到荒剑离等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顿时傻了眼。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钱袋一下子松开来,那小瘦子正死死抓住钱袋,大个子这一松手他就往后倒去,脑袋差点磕在地上,痛得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师师师……师父。”大个子从地上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道,脸憋得通红。  荒剑离冷冷地走过去,瞧了眼地上的烂摊子。  “岂有此理!”他出口道,指着大个子。这大个子,其实也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玉泉寺大弟子,荒字门十八代弟子中的首座——杜修齐了。  “你耳朵上戴的什么?摘下来!”  修齐赶忙把自己耳朵上的旱烟斗拿下来,捏在手里。  “岂有此理!跟你说过多少遍!——抽烟不要在这里抽!什么时候能记住?”荒剑离气急败坏地道,眼光瞥了眼面前站着的小和尚。  修齐立即会意,拉着行言道:“师父!这是行言!跟我关系老好了!您老就放心吧,他指定不会说出去,就是说出去他、也说不利索!”  小和尚立即举手示意,表示不会将泰山派弟子抽烟的事情说出去。修齐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撤。小和尚行了个礼一溜烟又没影了。  院子中,这下只剩下泰山派的人了。除了那个平民。    修齐这才发现站在荒剑离身后的梁宣,吹了声口哨:“哟,这位是哪位啊?来了客人么?”  “先别废话,说说吧,你输了多少?”荒剑离不耐烦地道。  修齐眼神沮丧,长叹一声,声音低了不少:“也……也没输多少。”  “大师兄,您那输钱上限可是人间罕见啊,这不可信……”曲治平趁机插嘴道。  修齐瞪了他一眼:“小蛐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一直在梁宣身后沉默不语的荒灵玉,突然忍不住叱道:“多少?快说!”伸手指着他。  修齐吓了一跳,连忙堆起了笑,嘿嘿笑道:“师妹!师妹别生气嘛,我就是小赌一下,小赌一下……”  荒灵玉用脚点着地,怒道:“你说不说?”  修齐低下头,绞着手指小声喃喃道:“就八十文多一点……”  八十文!梁宣想到他在洛阳的时候给人家码头上搬货物干活,一天才能挣十文钱。  “是一百零三!大侠,你别想赖账!”那小瘦子揣着钱袋,在手里抛来抛去,懒洋洋地道,他扬起手中的钱袋,又加了一句:“就这些,也不够。”  “岂有此理!”荒剑离一听这数字,气得两眼直冒火,他背着手,喘着大气,在修齐身前走了几步,数落道:“你说,你连输几场了?”  “十三场……”  “是十四场,”曲治平又补充道,“算上刚才这一局。”  “岂有此理!”荒剑离又说了一遍,(梁宣觉得这好像是第十八遍还是第十九遍了)“你说你,自己本事不济也就罢了,居然还在百姓跟前显摆!”荒剑离气得红了脸,指着修齐,大声叫骂道:“我玉泉寺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喂,钱还没给呢。”那赌徒又懒懒提醒,生怕这些人不给钱似的。    荒剑离转过身,问那人道:“你还有没有钱?”  “啊?”  “我问你,还有没有钱?”  赌徒摸一摸自己的口袋,点点头,但是他不晓得为什么明明徒弟欠了人家的钱,这当师父的却还反过来问人家带了多少钱。  “很好。”荒剑离点点头,走到席子旁边,瞪了一眼修齐,“让开,蠢货!”  修齐嘻嘻一笑,赶紧几步跳到一旁,只见荒剑离屈膝跪坐在席子旁边,两眼冷峻地盯着面前的赌徒:“开始吧。”  “呃,是,可是……开始什么?”  “掷骰子啊!”荒剑离没好气地道。  赌徒和梁宣同时石化:这……这师父怎的居然也赌起来了?    曲治平大笑出来,荒灵玉早跺一跺脚,暗骂一声,气得扭转身子跑了。梁宣捅了捅曲治平肩膀,小声问道:“师兄,这……这是怎么回事?”  曲治平嘻嘻笑道:“小师弟,须得知道,赌徒不是一蹴而就的,小赌徒是在大赌徒的悉心教导下成长起来的!”  梁宣用手抹了把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但觉涔涔然。那里荒剑离果然和赌徒玩了起来,而且又叫又嚷,还玩得很是尽兴,一看就知是老手。梁宣抬眼望了望天空,无力地扫了眼这皇天后土,暗自摇头道:“苍天啊,我这是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师父啊!”    “嘿,哥们儿,”一直在旁边的修齐这时候吹了声口哨,他终于趁着师父正玩得起劲,过来和梁宣搭话,“怎么称呼啊?游客还是亲戚啊?”  梁宣张张口,讪讪地道:“呃,我是……”  “是咱们的小师弟。”曲治平又一次插嘴道。  “小师弟?”修齐惊讶地大叫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没有听错吧?咱们玉泉寺居然还有新的徒弟投靠?天哪!是师父新收的么?”  梁宣被他惊得满脸通红,咽了口唾沫,道:“一言难尽,大师兄,这个来日方长,以后我再与你细说。”  “是。咱们这个小师弟秘密多着呢。”曲治平道,一面神秘兮兮地盯着梁宣。他目睹梁宣和闻琴在玉皇顶的奇遇,心里正纳罕,有好些问题急于要了解,怎奈梁宣守口如瓶,就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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