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阴从桃花林中暴跃而起,奋尽平生力气扑至欧阳锋身后,蜻蜓撼柱般举刀往他颈中刺去。此举委实舍身不顾,更无什么退路后招。众人都吃了一惊,杨康一声“先生小心”还没叫出来,看见居然是陈九阴,霎时呆立当场。但欧阳锋是何等样人,他一生中经过无数风浪,虽然陈九阴身形迅捷,但自身所发出的杀机还是已被他感知到。当下人未回身,手已抬起,捏住她匕首一拗,白刃竟给他拗断。陈九阴缩手回落,欧阳锋却已挥掌打来,手臂不知怎么竟能忽然长了一截,她身子再快,还是没能逃出他掌风。身形犹在向前,“嘭”地一声,已被欧阳锋一掌击中后背,登时如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喷出一口血来。傻姑眼尖认出了她,指着陈九阴,高声呼道:“小妹子,贼小妹子!”  陈九阴身子落地,眼前一阵发昏。她一击不中,人已清醒,身受剧痛,心中忽重新升起求生意志,拼尽全力爬起身子向桃林深处跑去。欧阳锋正要追赶,听见傻姑叫喊,不由道:“你认得她?她是谁?”傻姑词不达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欧阳锋听了两句,再无耐性,欲入林追赶陈九阴。  所有的事情只在转瞬之间,杨康眼睁睁瞧着一切,站在原地,色如死灰。见欧阳锋正要追去,忽然拦住他道:“欧阳先生不必劳动,我去追。”不等他说话,人已跑进桃花林。欧阳锋见他追去,微微一奇,停在原地。    杨康跑进桃花林中,只觉一生之中仿佛都没有过这般紧张害怕的时刻,瞧着地上滴滴血迹,生怕忽然见到陈九阴的尸首。却又不能出声呼喊,只追随血迹拼命急奔。  陈九阴捂着心口,只觉胸中剧痛,若不是方才欧阳锋或以为是黄药师在旁而未用出真正杀手,这一下只怕当场便要给他掌力震得心脉俱断而死。伤后跑得不快,拼了命提着口气跑到桃林深处,速度却越来越慢。  杨康越追越近,听见陈九阴喘息声音,心中大安。瞧见她背影,自花树上飞掠过去,落在她面前道:“九九!”  陈九阴瞧了她一眼,却满面痛苦,苍白如纸,说不出话来。杨康瞧她伤势非同小可,心中更急,道:“你怎么在这,你疯了吗!”  陈九阴喘息道:“你来捉我么?”  杨康面上一急,不敢高声,望了一眼后边,见欧阳锋没有追来,心中稍安。他这一望,却更加让陈九阴以为他想捉了自己以向欧阳锋卖好。现下自己已是砧板鱼肉,冷笑道:“你把我捉去……给欧阳锋,让他收你做徒弟吧。”说了两句话,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竟连站也站不住了,软软向旁倒去。  杨康大惊道:“九九。”急忙怀抱住她坐在地上。陈九阴被他抱住,心中忽然又是哀痛又是委屈,凄声道:“不用你救我。”  杨康知她先前被自己伤心,现下瞧着她受此重伤,更加心痛万分。可眼下情急,他若在此久留,必然会引欧阳锋怀疑,更给陈九阴招来杀身之祸。可她危在旦夕,却如何能这样离她而去?瞧着陈九阴,悲痛道:“千万别动,回头我找人救你。”  陈九阴气息越来越弱,听不见他呼唤,终于意识全失,昏迷过去。  杨康顿觉浑身血都凉了,颤抖着以手指探她鼻息,见尚有气息,又惊又喜。把陈九阴放在地上,摸了摸身上,却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有,仅有几块方才拿来哄骗傻姑的糕饼。他自知停留已久,再不回去欧阳锋定会起疑,将糕饼放在陈九阴怀中,一咬牙,起身回去。一路上心如刀割,但知万万不能被欧阳锋看出来,定定心神,回去时已神色如常,从花树中缓步走了出去。  欧阳锋等人还在原地,见他回来,道:“怎样了?”  杨康笑道:“先生好本领,在下追进林中,那女子跑了不远,已经死了。”  欧阳锋闻言,见他神色无异,倒也没有怀疑,只是不知那少女是谁,又为何要刺杀自己,点点头道:“小王爷认得她么?”  杨康一怔,做惊讶状道:“先生也不认得她么?这倒奇了。”想了一想道:“想必是桃花岛门人。”又问傻姑道:“姑娘,方才那女子是你师妹么?”  傻姑“啊”了一声,茫然点了点头。  欧阳锋先前不知陈九阴是谁,也曾猜她是黄药师门人,如今事已合理,更无多心。杨康道:“现下她已被先生灭口,也无人知道是我们干的,咱们快去找那南希仁与柯镇恶吧。”  欧阳锋点头道:“正是。”杨康心中大大松了口去,拿出地图,道:“我瞧他们大约到那边去了。”将众人引向远处。    陈九阴躺在地上,也不知昏迷多久,再醒来时天已黑了,不知是什么时辰。轻轻动了动手指,觉得似乎缓过来一些,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缓运气息疗伤。欧阳锋一掌虽没打实,自己十成内力中倒竟去了七成半,勉强运起仅余内气,在周身经脉中运走,只觉痛苦万分。咬紧了牙关,费了许久功夫,调息两个周天,总算没了垂死之感,大约性命无碍。  陈九阴勉力扶着树站起身来,见四周漆黑,月已高照。她昏迷之前已无神志,没听见杨康嘱咐,想自己昏迷前在林中留下不少血迹,担心被欧阳锋找到,不敢停在原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出桃花林。  她不辨方向,走了许久,居然又回到了冯氏坟墓之处。此时欧阳锋等人已不在这里,墓门犹开,黑洞洞地不知通向何方。  陈九阴心念一转,摸黑走进墓中。手扶墓道墙壁,只觉触手石壁之上到处碎裂,显是经过一番恶斗。墓穴中空间颇大,陈九阴怕撞到东西,脚步甚小,走出数丈,忽觉脚下踩到根什么东西,咕噜一声,差点跌倒,似是半截圆棍。陈九阴吓了一跳,站稳身子,又走了几步,突然又踢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似乎是个秤砣。再走两步,忽然撞到一个人身,身体已冷,似乎死去多时。  陈九阴白日在外听到惨呼打斗之声,一切也都不算意外,但见墓中真有死尸,心中还是咯噔一声。不由擦亮了火折,见一人死在地下,双眼犹睁,胸口插着半截粗如儿臂的镔铁秤杆。陈九阴再往里走,进入墓室,只见室中更是一片凌乱,连供桌也给打缺了一角,许多贡品滚落在地上。室内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巾,瞧模样似个中年酸儒,也已死去多时。  陈九阴心中乍惊乍疑,不管怎么说,来到此地,欲先向冯蘅棺木行个礼。缓缓走到供桌之后,不禁却又吃了一惊,只见一男一女双双死在玉棺之后,女子左手搭在棺材盖上,手指之中沾满了血,右手中仍抓着剑柄,似乎横剑自刎。那男的半身伏在棺上,颇为矮胖,脑门正中却是清清楚楚五个指孔,竟是死于九阴白骨爪。  陈九阴一连见到四人如此死状,也不禁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从帷幕后退回来,再无什么招呼行礼之念,呆呆靠在供桌中央。火折滚落在地,燃了片刻,也已熄灭。  陈九阴坐在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心神慢慢镇定下来。心中约莫还原出了事情经过,大约是今日杨康利用傻姑将六怪骗进墓室,外面的两个男子是欧阳锋所杀,棺后女子自刎而死,那矮胖男人却显然是杨康杀的。还有两个人逃出了墓去,也不知欧阳锋等人后来找没找到他们。此时一室之内加上棺中冯蘅五具尸体环绕,她身处其间,倒也不觉得有多可怖。本想替师祖母收拾一下,但委实无力移动那四人尸首,斜倚在地上沉沉睡去。    当晚杨康等人没有找到南希仁与柯镇恶,也在岛上歇下。杨康一晚几乎无眠,次日天亮立即吩咐几名随从去桃花林中寻找,明着是找南柯二人,却暗中吩咐他们寻找陈九阴,若是找到立即送出岛去好生照顾救治。自己则带欧阳锋再去寻找南希仁与柯镇恶,万不能让他撞见陈九阴。一日之中心内忐忑不安,只求他们平安找到陈九阴。  谁知找了一天双方竟均无所获,杨康见众随从无功而返,心中大急,待欧阳锋歇下,寻个理由出去相问,众人却都说没找到陈九阴。  杨康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竟要跌倒。身旁之人急忙搀住了他道:“小王爷,您无事吧。”  杨康定定心神,却急得似要落下泪来。他本就生的俊美,如此一番神情更是令人心中疼惜,众人急忙纷纷安慰道:“小王爷别着急,那姑娘既不见了,一定还没有死,说不定是她自己走了,或者藏起来了,咱们找不见她也是好事。”“是啊。”“说得对。”  众人纷纷附和,劝了一阵,虽然心中均感诧异,不知杨康与那女子是何关系,倒也都没声张。杨康呆了半晌,觉他们说得有理,心中略定。但生不见人,终究不能安心,却又怕见到她尸体,仍是心如刀绞,只吩咐众人次日再去寻找,一定要避开欧阳锋。  又找了几天,始终却不见陈九阴踪影。他们找遍全岛,唯独没有再去冯蘅墓中寻找,就连杨康也没想到陈九阴会藏在墓穴之中。最显而易见的地方却往往最容易被人忽略,这正是人们心中普遍的规律。陈九阴躲进墓穴之中,倒也正是最危险的地方却最安全。  欧阳锋却已找到了南希仁,以杖上毒蛇咬中他舌头。杨康有意放走柯镇恶,只因此人双目已盲,却是让他出去宣扬黄药师杀了江南五怪之事。岛上事了,也无理由多呆,众人带了傻姑,启程出岛。杨康见手下人找了好几日却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道陈九阴多半是自己出岛去了,又是宽慰又是难过。他们一走,岛上寂静如死,待郭靖黄蓉回来之时,见此一番光景,更是一场塌天大变。    却说那日郭靖与黄蓉回到岛上之时已是八月初九,见桃花岛中一个活人也无,不由万分惊惧。后来两人先后见到江南五怪尸首,更如遭晴天霹雳。郭靖心中滴血,却连泪也流不出来,埋了五位恩师,就此与黄蓉反目,一人出岛。  黄蓉站在沙滩上望着大海,望着郭靖风帆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心中如结寒冰。现下郭靖弃她而去,黄药师不知所踪,留下自己一人在这岛上,忽觉一种望不到头似的绝望。呆呆坐在地上,望着海面,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忽闻一人冷冷道:“这般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寻死去。”  黄蓉一惊,抬起头,见一女子冷冷站在自己旁边,居然是陈九阴。黄蓉一骨碌站起,急道:“你怎么在这?你看见我爹爹了吗?”  陈九阴微微摇头,黄蓉又道:“你什么时候来桃花岛的?我娘墓室中那些人是谁杀的,是不是你?”桃花岛上不知有过怎样一场血雨腥风,连哑仆都已跑没了踪影。黄蓉见陈九阴在此,想起韩宝驹死于九阴白骨爪,心中惊疑。但瞧她面容苍白,似乎也受了伤,不大可能是她杀了江南五怪,至少凭她一人之力不行。可岛上再无旁人,她显然没有帮手,也不知为什么她此刻还在这里没有离开。  原来先前数日之中,陈九阴始终躲在墓中养伤,不敢出去一步。幸好墓里放有清水,再加上杨康先前塞给她的几块糕饼,倒也勉强挨了几日。直到最后一日杨康与欧阳锋一行人走之前——  杨康几日不见陈九阴,心神不宁,却不得不将离岛。最后一次经过冯蘅墓前之时,向黑洞洞的墓穴中望了一眼。有一瞬间心间闪过一道闪电,不知陈九阴是否藏在里面。深悔几日来自己暗中命人找遍了岛上,为何独独没去墓中找一找?但欧阳锋在旁,又不能露出异样,清了清嗓子道:“欧阳先生,八月十五就快到了,现下咱们可得快些赶去嘉兴烟雨楼助阵。”  陈九阴人在墓道中,听见杨康声音,心中一惊,仔细听听,他说的好像是什么十五、什么楼的。又听欧阳锋称是,接着隐隐约约传来傻姑声音。  杨康走在后面,假意安抚傻姑,略一犹豫,随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卷起来的图纸,轻轻抛在墓门口。  陈九阴待外面全无声息之后,又在墓中等了好久才走出墓穴,见墓碑旁青草丛中似乎有张卷轴,摸过去展开一看,竟是幅桃花岛的地图。  原来杨康心中存了万一之念,那句话却是说给她听的,又将地图留在这里,怕她若是藏在墓中,在他们走后让她可凭这幅图走出岛去。可若是陈九阴不在墓中,或者出来之后没看见他留的这幅图,将地图留在这,也算留下一个对自己十分不利的证据。陈九阴呆呆瞧着地图,想明白这层,心中一酸,不知是该感激他还是恨他。按图走出林子,将地图揣好,刚要想法出岛,却见郭靖与黄蓉乘船回来。  眼下她与废人无多大区别,莫说是两人一起,就是只来一个她也不是对手。怕他们发现自己,立刻在桃花林中躲了起来。后来郭靖将四具死尸抱了出来她都在暗中看见,又发现了还剩一口的南希仁时她也颇为意外。郭靖遭逢大变,一颗心只在死去的五位恩师身上,而黄蓉一颗心只在郭靖身上,两人都没有发觉有人在暗。郭靖悲痛万分,认定凶手乃是黄药师,最终与黄蓉反目。  在君山之时,陈九阴曾亲眼目睹郭靖可以为了黄蓉豁出性命,现下见他居然与黄蓉决裂。她与两人本有过节,一时又替黄蓉感到悲哀,又有一丝隐隐的痛快。  此时岛上却真的只剩下她们两个女子,黄蓉瞧着陈九阴,觉她一定知道什么,追问道:“岛上究竟怎么了,靖哥哥的师父是谁杀的?”  陈九阴淡淡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黄蓉心中一气,之前若只剩她自己一人,心中绝望到了极点之时,也不是没有过寻死的念头,但忽然被陈九阴一激,倒生出了不服之心,非要将真相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她绝不相信人是黄药师杀的,不再理她,跑回林中。  陈九阴见她走了,似乎放松下来,缓缓靠在一旁礁石上。现在岛上活人除了她和黄蓉再没别人,凭她一人之力,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岛。岸边唯一一艘船方才已让郭靖划走了,陈九阴缓了口气,正要到别处找船,忽然见远处海上似乎有只小船划过来。  陈九阴站在原地,望见小船越来越近,划船的居然是孙老五。  孙老五看见她,也颇为惊喜。陈九阴走上前,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孙老五道:“小人一直担心姑娘,这两日见先前上岛的船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没见姑娘影子。小的斗胆来找一找姑娘,不知陈姑娘是否需要出岛。”  陈九阴心中万分感激道:“需要,我太需要了……”这一惊喜,气息动荡,又两日没吃东西,不由又要摔倒。孙老五急忙将她扶到船上,开船离岛。  陈九阴坐在船中,歇了一会儿,问孙老五知不知道杨康他们下船之后去哪了。孙老五仔细回忆,道:“今日小人见先前咱们跟的那艘大船回去,上面下来一位年轻公子,可不知道他们上哪去了。”想了想,又道:“不过之前那几位道长走的时候好像说要去嘉兴,什么烟雨楼的。”  陈九阴心中一喜,道:“真的?”  孙老五道:“小人也不确定,是听别人说的。我们这的船一般不往嘉兴跑,他们没雇到船,从陆路走了。”  陈九阴沉吟一下,再加上在墓中隐约听到杨康说的,约莫就是“八月十五烟雨楼”,抬起头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孙老五道:“八月初十。”  眼看此时天已快黑了,仅剩下五天时间。虽然离得不远,可是眼下她这个状况,五日内怎能赶到嘉兴?陈九阴本就受了重伤,又是数日水米未进,心中一急,眼前忽地一黑,昏倒在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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