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行人已回到铁掌帮山下,刚走到那日出发的地方,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不远处,似乎等待良久一般。看见他们人影便飞奔过来,神色惶急。众人已停了下来,通宝眼尖,已认出是伙伴开福,欢笑着迎上去道:“阿三!”  开福却顾不上与他说话,一张小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悲痛,见到丁斩修,直奔到他面前来。众人有些费解,丁斩修望着开福,微微笑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开福摇摇头,含泪道:“舵主,不好了!你们走之前那天晚上,有两个叫郭靖黄蓉的贼人闯上了咱们中指峰……裘爷爷不知怎么也在那上面,后来那两人骑着白雕飞走,大伙儿看见裘爷爷他……”  丁斩修双目渐红,抓着开福道:“他怎么了?”  开福颤声道:“他与那两人一番拉扯,摔下了山谷。”  丁斩修失色道:“是不是真的?”  开福点头道:“是真的。你们走后我上山去便听说了,许多人都看见了……我下山去追你们,却追不上……”  丁斩修喃喃道:“就是那天晚上么?”  开福流泪道:“就是,我们都不知道……今天正是头七了。”  丁斩修颤声道:“他……人在哪?”没有说出“尸体”二字。  开福哭道:“怕还在中指峰山谷下吧……山势太险,没有人敢去缚他上来。”  丁斩修眼前一阵漆黑,色如死灰道:“我瞧瞧去。”飞奔上山。  此番众人均听见开福说话,也都吃惊不小。陈九阴知道那晚有外人闯入铁掌帮,但听闻那天晚上来的居然就是郭靖黄蓉,也吃惊万分。想那日自己居然和杀父仇人离得如此之近,不由又悔又恨。后来开福与丁斩修说了什么她也没太听清,再回神时只见丁斩修已踉踉跄跄地奔上山去。她从没见过丁斩修如此慌张失措的样子,心中惊异,刚想出声唤他,开福抹了抹眼泪,对她说道:“陈姐姐,与你同来那位杨公子昨晚已经离山了。”  陈九阴听闻杨康已走,呆了一呆,忽然想起他这一去多半便是与那完颜洪烈与欧阳锋会和。想到就是欧阳锋杀了自己母亲,当下心中一急,道:“人往哪走了?”  开福道:“往东边去了,有些人来接杨公子,好像要去浙江。”  陈九阴心中估量一下,如是昨晚走的,应该还没去得多远,多半还追得上。这么一想时间却更加紧迫,在这里多耽一刻便离欧阳锋远一分,心中万分焦急,顾不上告别,借了匹马,向东直追而去。  通宝先前已跟着哭了起来,此时见陈九阴上马,跑到她面前道:“姐姐,你去哪,你要走吗?”  陈九阴瞧了一眼通宝,心中微微一软。虽然与这孩子相识不过几日,但也对他颇为喜欢,想到自己此一去无论生死,多半与铁掌帮中之人不会再见了,道:“姐姐走了,你听话。”  通宝见她大有一去不回之意,哭得更凶了,道:“姐姐,你别走。”  陈九阴被他这一哭,心中也有些酸,道:“不许哭了,像什么话。”  通宝见她神色严厉,怔了怔,不敢再哭,只是抽抽噎噎地道:“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和丁大哥么?”  陈九阴此时委实心烦意乱,从没想过这些事情,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什么回来不回来的。”瞧见通宝神情哀伤,却也不忍拂他之意,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其实这一去她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没有把握,心中不由有些涩然,心想自己此番若是没有活着回来,这孩子日后可要怪她食言了。  通宝听她这么说,总算好了一些,道:“那……姐姐你小心。”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道:“你去哪里?我告诉丁大哥,让他去帮你吧。”  陈九阴想起丁斩修方才的样子,知他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也颇替他难过,此时又怎能让他去顾别的事情?况且自己是去为母亲报仇,两人又没什么关系,凭什么让他涉险,摇摇头道:“不用了……你照顾好他,我看他现在很不好。”  通宝一想也是,神色更加黯然。陈九阴没有再说,拍了拍通宝肩膀,绝尘而去。    陈九阴追到阮江边上,一打听昨晚果然有一些人雇了船去,听描述就是杨康。此处也是铁掌帮地盘,沅江上大小百家船行均为铁掌帮垄断,附近也多是铁掌帮所营黑店。陈九阴怕有人不轨,雇船时提了丁斩修名字。丁斩修一舵乃负责湘西陆路产业,平时虽不管水路,但众人见她的确与本帮舵主有些交情,倒也不敢害她,租了船给她上路。  一路顺沅江而下,却始终不见前人踪影。到了洞庭湖,又换了船沿长江而行。江面上往来千百艘船,要找一艘也不容易。一连追了几日,到下船时,总算见到了杨康踪影。  此时正是黄昏,陈九阴在船中望见杨康上岸,心中咯噔一跳。再一望时,只不由得又惊又苦,原来此时杨康已与完颜洪烈会和,身边除了完颜洪烈,还有五六名高手,约莫就是他提过的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灵智上人等人。再加上众多侍从护卫,少说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一人高鼻深目,脸须棕黄,瞧模样似西域之人。虽在众人之间,但周身气质浑然不似他人,自有股傲然大宗师风范,完颜洪烈对他似乎也格外礼遇有加。  陈九阴瞧见那人,登觉手足冰凉,周身如置深渊。她虽然没见过欧阳锋,但瞧此人形貌,必就是欧阳锋无疑。心中微感绝望,默默跟在暗中,一时不敢擅自冒险。连日暗中尾随,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明着动手固然毫无胜算,便是暗地里,欧阳锋号称“西毒”,寻常下毒暗害之法又怎能奈何得了他?眼见众人越走越远,已到了杭州,陈九阴也在不知不觉间跟到了杭州。  到杭州已是八月之初,入了临安府后,众人却兵分了两路,完颜洪烈由彭梁等人护送着往嘉兴方向而行,杨康与欧阳锋却继续向东。  陈九阴不知他们要去哪里,眼下众人分开,她自然是继续跟踪欧阳锋一路。又跟了两日,却越走越诧异,见他们竟来到舟山附近,行动颇为低调,似乎却要出海。  此处已近桃花岛地带,周遭无甚特别,不知要来此作甚。陈九阴虽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瞧此模样不怀好意,或许与黄药师有关。虽然桃花岛上乾坤开合,纵然给他们上去,凭黄药师本事也不至于吃亏,但总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九阴虽对黄药师无甚情分,但上次桃花岛一行之后心中总是敬他如师祖。一时心中更是沉重焦急,不知如何才能给桃花岛上报讯。眼见欧阳锋一行的大船已经去得很远,连忙也雇了艘小船上岛,却不想竟遇见了一个月前自己出海时那名船夫。  那船夫见到她,也蓦然想起,“呀”了一声道:“姑娘,你又来了?”  陈九阴也顾不及多话,道:“可否雇你之船一用?”  那船夫想起上次的事,对她仍是有些害怕,点头答应。瞧她似乎颇为着急,倒也立即便开船下海,问道:“姑娘去哪?”  陈九阴遥望着远方大船影子,道:“桃花岛。”  船夫撇了撇嘴,低低嘀咕道:“又是桃花岛,这两天桃花岛上来的客人还真不少。”  陈九阴闻言,忽然道:“你说很多人上了桃花岛么?”  那船家愣了愣,点头回忆道:“今日先有六个怪人来我们这雇了船上岛,不久又来了一群道长……然后就是刚才的先生,再就是姑娘你了。”  陈九阴越听越奇,呆了半晌,更加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都齐齐聚到桃花岛上来。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若是这些人都是来与黄药师为难的,黄药师纵有本领,只怕也要吃亏。心中不由更加焦急,催促船夫加速跟上大船。遥遥望着无际海面,心中沉重。  此时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桃花岛周围海域之中,也有数艘大小船只往来行驶,不知各要去向何方,也不知那海岛之上,将要发生怎样一场惊天变故。    那船夫渐渐跟不上大船,眼见前面大船已消失在视线之中,心中叫苦,道:“姑娘,咱们船小,终究赶不上人家的。”怕陈九阴又如上次一样与他发难,却见这次她似乎变了许多,瞧了自己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便尽量快些吧。”眉宇间却掩不住的凝重。  船夫见她不再与自己为难,松了口气,也不再那么惧怕于她,专心为她操船。又行了半日,忽然见不远处的海面之上,有大小两只船先后开来,向出岛的方向而去。此时离得太远,看不清船上何人。只见前面一只似乎有一人站在船头,后面却是艘大一些的船。  陈九阴望见小船,有些惊喜,高声叫道:“师公——”但离得太远,终究听不见,也不甚确定船上那人是否就是黄药师。船夫望着后面那船,“咦?”了一声,道:“那不是那几位道长的船么?”  陈九阴奇道:“道长?”  船夫点点头,陈九阴又道:“你不会认错?”  船家道:“都是咱们这的船,何况今日才去的,怎会认错?”  陈九阴心中疑惑,想来想去,约莫是全真教的道士。如果前面那人就是黄药师,那他如今既然已经离岛,纵然被全真派道士跟着,倒也没什么大碍。船家望着她表情,道:“姑娘,咱们是跟过去,还是上岛?”  陈九阴沉吟片刻,道:“上岛吧。”无论黄药师是否已经离岛,这一次她已离欧阳锋如此之近,不论如何都要上岛去看看。虽知此去凶多吉少,但心中念及母亲深仇,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船夫见她如此,也不敢多话,继续开船,傍晚时已停靠在桃花岛岸边。  陈九阴踏在沙滩上,四下观望,见整座岛中还是如她上次来时一样,安安静静,一片祥和。但这次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好预感,只觉这片祥和之下必定藏着什么暗涌杀机。就连那船夫似乎都感觉到什么,打了个哆嗦,道:“姑娘,我瞧着岛上有些邪门……要不姑娘今日还是别进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陈九阴望了他一眼,见虽是陌生人,却也是关心之意,目光闪了闪,道:“不必了,你走吧,以后别回来了。”知这些船家养家糊口不易,若是没事,还是少沾染武林纷争。  岸上虽都是普通渔民,但也瞧得出来今日上岛的均是江湖人,他们不敢过问,也不敢招惹。那船夫见她如此,道:“那……那姑娘小心,莫要吃亏了。”  陈九阴心中微微一暖,觉自己这趟若是死了,死前居然还有个人关心自己,纵是陌生人,心中已是万分安慰,不由道:“你叫什么名字?”  船夫道:“小人姓孙行五,人家叫我孙老五……人说十世修的同船渡,小人能载姑娘两遭,这个……甚是这个……”似乎想说几句文绉绉的话,无奈没读过书,一时竟说不出来。  陈九阴微笑笑道:“我叫陈九阴,日后若再有幸,一定再搭你的船。”没有再说什么,迈步入岛。  孙老五呆呆望着陈九阴身影隐没在桃花林里,半晌,叹了一声,划船去了。    陈九阴走在桃花林中,不敢掉以轻心。四下还是无声无息,这片桃林她已来过一次,纵不说全记在心,也不至于再像上次一样慌张。此时已是黄昏,她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忽然只听见一阵怪声,似乎是马匹牲畜所发,听起来竟极为痛苦。  陈九阴循声而去,见前面地上竟有一匹大黄马。那黄马此时四腿弯曲,瘫成一团,犹未气绝。喉中发出嘶嘶□□,似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陈九阴见它竟站也站不起来,想必是四腿已断,不禁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马背。这一摸却发现马背上脊骨竟也已折断,显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一时又是恻隐又是心惊,不知是谁人有这么大本事,竟能以人力将一匹大马打击如此。对待一匹马之手段竟都如此残忍,必然绝非善类。但见黄马气息已弱,显已救不活了。  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那黄马临终之时,见有人来抚摸自己,大大的目中似乎也露出委屈与痛苦。  陈九阴轻声叹道:“你好生去吧。”黄马低吟一声,垂下头颈,就此气绝。    陈九阴离开黄马,继续前行,却见之后的路上有不少纷乱足迹,似乎走过好些人,不少花树之上还有兵器痕迹。陈九阴瞧得暗暗心惊,循踪迹又走出很远,见前面是一片矮矮花树,树丛中似乎是一座坟墓。此时墓门开着,墓边青草已给踏坏,一旁的墓碑竟也倒在地上,隐约看见下面“……冯氏埋香之冢”半行字。  此处显然便是黄药师之妻坟墓,陈九阴心中一冷,上次她没有到过此处,一时不敢再前,只站在林中。见冯氏坟墓给人如此破坏都无动静,黄药师多半不在岛上。正自惊急,忽闻墓室之中一阵极厉的惨呼惊叫之声传来,似乎是很多人发出的。不见情景,只闻声音,更增可怖,令人纵是站在墓外听见都不由心中发颤。  墓中忽然逃出两人,一樵夫模样的中年男子扶了一个盲眼跛足的老者从墓穴中奔出,竟连方向也顾不得,骇然奔逃。墓室中仍有打斗惨呼之声,又过了半天,总算渐渐停止。天地世界安静了片刻,一种可怖的静默笼罩在桃林之间。陈九阴站在原地,握紧了匕首。若不是她心智坚强尚能定神,此刻已怕要支持不住。  又过片刻,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墓室中出来。两人均身有血迹。一个是欧阳锋,另一个竟是杨康。坟墓之后,四五名随从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前面还有一人蹦蹦跳跳,居然竟是傻姑。  陈九阴看见杨康与欧阳锋,一时一颗心只仿佛要从腔子之中跳出来。只见杨康与欧阳锋整了整衣衫,面有得意之色。  杨康道:“欧阳先生果真名不虚传,今日若没有您,只怕还杀不了这江南六怪。”  陈九阴听闻“江南六怪”四字不由又是一震,原来那六个怪人竟然就是江南六怪。六怪与黑风双煞本也有深仇,因此听说死的是他们倒也无甚干系,甚至应该叫好。但陈九阴眼见这些人这般惨烈地死于欧阳锋手下,纵然是她父母仇人,心中一时竟不觉得痛快,反而更加发冷。瞧见杨康谈笑自若地与欧阳锋说话,目露痛苦地颤抖起来。  欧阳锋微笑道:“小王爷不必过谦,还要是你的计策妙,老夫只是帮衬。可惜眼下让那六人跑了两个。”音如钹锣,语声铿铿似金属之声。  杨康笑道:“那有什么打紧?现下咱们有桃花岛总图,还怕找不着他么?”  欧阳锋颔首而笑,傻姑忽然跑到杨康面前道:“爷爷,好兄弟,你们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啊?”  陈九阴瞧她呆傻模样,定是被杨康与欧阳锋利用了,心中一恨,不知黄药师怎能把她留在岛上。杨康笑道:“你乖乖听话,爷爷与我办完事便带你回家。”  傻姑闻言甚喜,瞧了一眼墓中,却又露出惊恐的神色来,道:“好兄弟,奶奶的鬼要生气的,爷爷也要生气。”  杨康柔声道:“爷爷不知道的,别怕,咱们走。”欧阳锋微微一笑,迈步离开,杨康携了傻姑,犹在喃喃而语。  陈九阴双目泛红,一双眼睛盯着欧阳锋,只觉再也忍受不住,脑中什么都想不到了。她已跟了这么远,如今杀母仇人就在面前,不论自己与他相差多远,都不能这般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走掉。一瞬间脑海中只一个念头,就算让他一掌打死自己,也要为母亲报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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