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叫醒我时,已快中午时分,除了有些头重脚轻,其余倒还好。她对于我为何一觉能睡这么久很是奇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原因有些羞于出口,遂只能托辞说是昨日赶路,过度劳累所致。 但机灵如她,又怎会如此好糊弄,秋萍很快就从我身上嗅出了些端倪,她瞅了瞅桌上的酒囊,掩嘴窃笑,“萍儿去为姐姐熬碗蜂蜜灵芝汤吧。” 我转头看她,有些困惑,她低声笑道:“萍儿也曾偷喝过爷爷的酒,第二天头疼得厉害,幸好罗林爷配的蜂蜜灵芝汤解酒很有效。” 我怔了片刻,心想,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丫头简直是个鬼灵精。我朝她讪然而笑,向她“嘘”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暗示她千万不要说出去,她会意地颔首一笑,自顾出门去为我熬汤。 洗漱妥当,喝了秋萍为我熬的蜂蜜灵芝汤,效果确实显著,脑袋松快了很多,心下细想,刚才检查了酒囊,还剩着大半囊的葡萄酒,昨夜并没有喝很多,以我的酒量,怎会那么容易就醉了呢?想了想,不禁叹道,伤心失意时果然特别容易喝醉。 刚叹完气,秋萍手中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递到我面前,我探头一看,不禁皱眉道:“为何让我扮男装?” 秋萍摇摇头,“少爷出门前特意交代的,让姐姐换上男装,说是等他回来要带姐姐去西城。”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这西城可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手工作坊云集,街市上卖很多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很是热闹好玩。 我换上男装,坐到镜前,秋萍站在我身后为我挽髻,我看着她镜中的身影,问:“你家少爷几时出的门?” 秋萍手下不停,回道:“天蒙蒙亮就出门了,从军营回来这几日都是这样。” 我“哦”了一声,她突然停下手,凑到我耳边,低声细语:“听说又起战事了。” 我转过头望着她,“又是突厥人?” 她摇摇头,抑着声音说:“这次不是的,听说是藩王叛乱。” 我一听,心中感叹,外敌未退,内乱又起。 藩王叛乱?大概又是‘玄武门之变’的后遗症,李世民去年六月初四在玄武门诛杀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才顺利当上了皇帝,一些曾跟随隐太子的藩王、武将对他并不心服,暗地里都在蠢蠢欲动,今年正月已经平了个燕郡王、天节将军罗艺,今次不知道又是哪个藩王起兵造反。 不觉然间我又想起了当年宁远的王位之争,为了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宁远国王摩柯也是不惜诛杀了自己的兄弟,甚至有传言说,当初老国王的暴毙也是摩柯所为,西域的民风习俗虽与中原不同,但人们对于权力的欲望却是无地域之分的。 穿戴妥当,与秋萍来到小厅,正巧李琰从外归来,秋萍向他俯身行了个礼,笑嘻嘻地挽着我的胳膊,向李琰问道:“好看吗?衣服是萍儿亲自挑的。” 他没有说话,只笑着点了点头,秋萍引我在桌边坐下后,便匆匆出门去为我们准备午膳。 李琰选了个我对面的位置坐定,举目端详着我,含笑不语,我则埋头只顾盯着桌面,两人一阵沉默,感觉他的视线一直都凝在我身上,越发觉得不自在起来,心想,上次就是因为女扮男装溜出去玩才被他罚站了一夜,不过今日可是他让我扮的男装,遂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回视于他,理直气壮问道:“特意让我换了身男装,不会光是为了穿给你看吧?” 他微微一笑,“虽然的确很好看,但我还不至于有这个嗜好,姑娘可否陪在下去西城逛逛?” 女人总是经不住别人的赞美,我不禁抿嘴而笑,心想,这哪是征求我意见哪,分明是你一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反问道:“衣服都已经换好了,我还能说不去吗?”他笑着点了点头。 用过午膳,李琰与我一同策马去了西城。 两人并肩而行,傅文牵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我视线来回扫过街道两边的店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还是我以前来过的西市吗?半年多前,这里还是店铺林立,游人如梭,如今怎会凋敝至此?店面十铺九空,路上的行人也稀稀落落,倒是多了许多流民沿街乞讨,时不时还会有巡逻的差役三五成群从身边走过。 我叹道:“才半年光景,西市怎么会沦落至此?” 李琰目注着前方,淡淡道:“西市变成如今这般境地,只不过是近两个月来的事情。” 我侧头看向他,他少有地肃着面容,静了一会,接着道:“看到这街边的流民了吗?” 我朝四周快速扫视一眼,朝他点点头,他缓缓又道:“两个多月前,有两个流民深夜闯入商铺行窃,被店主发现,冲突中失手打死了一个流民。当夜有人借着这件事煽动城中流民洗劫了西市的商铺,更有甚者还纵火焚烧房屋,致使数十百姓遇难,最后朝廷派左卫兵马前来□□,流民被杀近千人。自此之后,西市就逐渐成了眼前这副颓败景象。” “近千人?”我一惊,不禁失声道,“朝廷为何不试着安抚他们?” 李琰侧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噙起一丝笑,语气却没什么温度,“若安抚得了,就不会派兵□□了。” 我冷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流民我见过,不过是些逃难落魄的平民百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饿得实在没有法子,怎会去行盗窃这种苟且之事?朝廷若能及时调拨粮食用以救济,妥善安置,他们何至于铤而走险?” 李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一笑,我仍有些忿忿不平,盯着他质问道:“我说的话难道很好笑吗?亏你还是大唐的将军。” 面对我的厉声质问,李琰丝毫没有表现得不悦,仍温和地笑着,眼神炯炯直视我的眼睛,我心中不禁暗暗对自己说,只有极度自信的人才会经常直视别人的眼睛,他要么胸怀坦荡,要么城府极深。 与他用视线相持了一会,我虽觉得自己占理,却仍受不住移开了视线,自顾低头前行。 李琰默默走在我身侧,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子,他忽然说道:“你怎知朝廷没有调拨粮食救济流民?” 我一听,顿了顿身形,转头看着他,他温柔一笑,缓缓接着道:“朝廷早就将府库中除军粮以外的存粮拿出来救济流民了,可那些远远不够,这几年平内乱,攘外患,天灾人祸连年不断,早就将朝廷的家底掏光了,大唐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般风光。” “连长安府库中的存粮都不够?”我有些将信将疑,随口问道,“这长安城中能有多少流民?” 李琰淡淡一笑,转头望了眼安定门方向,一字字道:“流民十万!” 十万?!我顿时怔在当场,愣了会子神,我干笑两声,道:“不可能,长安城中哪里能容得下十万流民?!” 他见我不太相信,笑着轻叹了口气,转头指了指西边的城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带姑娘上西城墙一观。”说着,便提步向安定门方向行去。 我站在原地远眺了一下西方,撇了撇嘴,心想,流民总不至于都呆在城墙上吧?见他身影渐远,忙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一路边走边说,不自觉间已到了安定门,这儿城门紧闭,拒马架了里三层外三层,守门军士的人数也很多,气氛果然异样。 李琰领着我欲从侧面登上城墙,听人大喝一声:“此处是军事要地,闲人不得靠近,速速离去,否则军法从事!”一名年轻军士从侧旁斜插而出,横刀将我们拦住。 见李琰竟然在一个小卒面前碰了钉子,我有些幸灾乐祸,抿嘴轻笑起来,他听到笑声,转头来看我,我朝他皱了皱鼻子,心想,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看他的相貌气韵确实很难让人将他同武将这个身份联想在一起,今天碰到个愣头青,我倒要看看你会如何应对! 正等着看他好戏,忽闻头顶一声暴喝:“何人在此喧哗!” 一位军官打扮的人在城墙上探出身子向下张望,那人显然认得李琰,眼光刚瞟到李琰身影,便匆匆快跑着下了城墙,一面双手合拢作揖,一面恭声道:“卑职见过李将军,请赎卑职甲胄在身,不能行礼。” 说完,转头向那位年轻军士斥道:“你小子眼睛长着出气的吗?连左屯卫中郎将都认不得?!” 一直在旁愣神的“愣头青”这才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小的有眼无珠,请将军赎罪!” 李琰低头笑看了他一眼,轻抬右手道:“起来吧,尽忠职守,何罪之有。”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自顾与军官寒暄了几句,领着我上了城墙。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我低头缓缓而行,口中喃喃自语,面上虽平静,实则汹涌澎湃,激荡在胸,心痛到不能自已,在城墙上看到的景象久久回荡在脑中,那是何等惊人的画面,登高而望,目力所及尽是流民所搭的简易帐篷,星星点点地连绵数十里。 枯瘦如柴的老者、青黄干瘪的母亲和大头瘦脸的婴儿,横七竖八地在城外躺成一片,凄绝的哭喊声响彻天际,这将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禁心中凄苦难耐,眼中雾气弥漫。 李琰见我情绪不佳,只默默陪在身旁,并不说话。 独自惆怅了一会,心情稍稍有些平复,伸手拭了拭眼眶,转头望着李琰,抱歉地说:“奴婢不明就里,方才言语间多有冲撞,还请将军见谅。” 李琰微微笑着回视我,柔声问:“心情好些了?” 我点点头,略一思索,问:“这么多流民是打哪来的?” 他道:“流民大多是为了逃避战乱从边关而来,其中不乏来大唐逃难的突厥人。” 又是因为战乱,我不禁一声长叹,淡淡地说:“为何大唐和突厥不能和平相处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最后却苦了各自的百姓。” 李琰听了,顿住身形,我也随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他,他嘴角含笑,道:“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心善,那我们这些当兵吃饷的岂不是都要失业了?”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肃了肃面容,已然转了话锋,“只可惜,权力于人来说犹如深沼,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只会越陷越深。突厥多年来侵袭大唐边境,向来只为掠财,从不占地,如今却一改往日作风,攻我城池占我土地。颉利可汗胸怀大志,已有了入主中原之心。自太上皇开唐以来,大唐一直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岁岁向突厥进贡,却仍换不来与突厥和平相处。当今皇上,雄才大略,大有吞并八荒一扫宇内之志。欲振兴大唐,灭突厥便是当务之急。”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道:“难道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李琰淡淡笑道:“法子只有一个。”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眼中寒光闪烁,斩钉截铁接着道:“吞并突厥,使大唐威加四海!” 我一怔,无奈地低下头,叹道:“依旧是免不了刀兵之祸!” 李琰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目注着我的眼睛,柔声说:“大唐与突厥这一战是无法避免的,突厥人向来以狩猎游牧为生,每逢天灾,牛羊必定死伤惨重,若想维持生计就必须劫掠周边国家。中原百姓素以农耕为业,生活相对稳定,自然是突厥的首选目标。突厥一日不灭,边关的百姓就一日不得休养生息。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你这般聪敏,其中道理可能明白?” 我没有回话,只侧回头,默默颔首,心想以战止战的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但想到战乱一起,百姓必定流离失所,凄惨如安定门外的十万流民,心如刀割般疼痛。 静静走了一会,我凝注着李琰道:“你今日之所以带我来西城,就是为了让我亲眼见见那些流民吧?这也正是你至今还留在军中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他淡然笑道:“为百姓,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未等他说完,我便顿住步子,抢先道:“至于其二,那是你私人理由,你不用跟我讲,我也不想听,免得知道你太多秘密,将来被人灭口。”说着,我笑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前行。 正打算与李琰回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衣衫褴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围着我与李琰乞讨,我细细打量了下眼前这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心想应该是安定门没关前逃进城里的游民,俯下身子向他们问道:“你们的父母呢?” 他们根本不理会我,嘴里只一个劲嚷着“饿”,刚才安定门外的画面又开始在我脑中来回萦绕,我鼻子发涩,眼中有些模糊,忙回身快跑几步从马上解下出门前秋萍给我的干粮袋,将干粮尽数分与了他们。 孩子们似乎还不满足,依旧嚷着要吃的,我无奈地抖了抖已经见底的干粮袋,示意真的已经没有了,这几个孩子这才不太情愿地一哄而散。 我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又悲又悯,突然李琰伸手将我拉过一边,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他一面拉着我快步走向傅文,一面回道:“回头再跟你解释,先离开此地。” 刚行至马儿旁边,就听到街头巷尾隐隐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动静,阵仗很是不小。 我回头循着声音张望,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涌出一大群的蓬头垢面的流民,向我们急步奔来,我现在才明白李琰刚才为何催着我赶快离开,此时却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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