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可能的。战争本身是一种极端的暴力行为，在交战之中，双方采取的暴力的升级，最终会导向全面的流血牺牲。在不可能建立共识的基础上，星际战争中的暴力使用，将会更加不受限制。因为当一方率先穷兵赎武，扩大军备，不惜任何代价，不择任何手段的时候；假使另一方原本和它有着相同的技术水平，而不愿把全部力量用于战争，那另一方就会输。”
“我们和三体只有你死我活可言。到了战场上的时候，由于在生物性的基础毫无相同之处，三体生物在我们眼中将仅仅只是非活物。”在将另一种智慧生命以残忍的形式物化的同时，尼奥斯的嘴边挂起一丝笑意，堪称温柔，“我们当然有最珍贵的品质，我的战士们互相爱、信赖和怜悯着彼此，太空军是最有凝聚力的精锐之师。正因为此，我们对敌对方不可能产生任何怜悯。”
章北海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君。他的脸上同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神色，一半是对他的军人们的爱，几乎是温柔又光辉灿烂的；一半是对异形生物的冰冷的敌对，不带情感，只有意图。
“按照目前的数据和信息推断，三体生物们只是一堆闪光的史莱姆。你会对戳破带LED灯的塑料布有愧疚感吗，我的二团长？”他问，好似一个循循善诱的父亲，在指引孩子完成习题解答。
当然不会。章北海在心里回答他。您教我们教得已经够多了。我比您想象中的也要极端多了。为了打一场星际战争，我可以对着同类开枪，现在就可以。
“我不会，但是您知道吗，现在外界有一种言论，说并不一定会有战争。在您不在的情况下，您逐渐放松掌控的情况下，这会腐蚀我们的军队的。哪怕我们隐瞒了三体文明发来的和平消息，隐瞒了威慑体系存在的事实，坚称还在严峻的备战状态，那些进步主义者、社会活动家、投机分子们，他们早就相信，战争已经结束了，或者不会在我们这一代发生，所以与我们毫无关系。”章北海低声说，“他们最近还说，在三体危机期间，我们能过得如此之好，是因为宇宙是善的。他们不觉得，是我们对三体势力的斗争，从之前的恐怖组织ETO中救了他们。他们宁可相信不需要打仗就能维持和平，相信宇宙间既然存在三体，就存在一种更强大的文明，愿意维护宇宙的宏观和平。”
“我相信我的军人们，相信我们的军风军纪建设，相信我们坚定的精神信念。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听信风言风语的，就像你一样。”尼奥斯回答，“而关于这个问题本身……”
“假使存在着更先进的文明，拥有更高的发展等级，和众多其他种族建立了一个联盟，签订了和平的公约；那么，它们曾经经历的战争史，必然比人类目前拥有的要更加残忍和黑暗。它们必然拥有更尖端的武器，更强大的作战能力，才能让诸多其他文明慑服。它们四处主持正义，宣扬更宽容的价值观，仅仅是因为它们能。它们早就学会了以更智慧的方式，运用它们的暴力，否则它们会是败者或被灭绝者。”
“它们随心所欲地主持属于它们的正义。”尼奥斯分析道，眼中闪烁着冷冷的星芒，“它们表现出更文明善良的样子，是因为它们有能力这样做，有能力随意将世界按照理想中的样子摆弄。它们的儿童能够轻易使用的玩具枪，说不定就能压灭一个下属落后种族的反叛火焰。我不会说它们的善是伪善，我只会认为，那是特殊历史时期中表现出的特殊现象。”
“必然会有一场战争的。要么我们会保护地球和人类种族，将来犯之敌尽数杀死，最后把战火烧到它们自己的母星，一个不留地灭绝它们；要么我们会输和灭绝。”尼奥斯清清楚楚地说，“现在的世界政府也知道这一点，这是联合国现在的存在根基。它们就是战时政府，为了战争这唯一的目的，而被组织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您没有听懂。章北海想。问题不在于什么高等文明的价值观，问题在于，我们觉得我们还需要您。我们希望用很多幼稚的举动，向您哭诉许多看似小到可以解决的困难，来证明我们需要您。我们想让您改变心意，想让您留下来，一直留下来，而不是接受一场缓慢又无可抗拒的离别，像看着时间的河流将您带走。
这是您的军队。我们完全忠诚于您，只忠诚于您。您只统治了太空军十二年，现在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完全可以继续统治下去，没人敢挡您的路。只要您还愿意在世界政坛活动一天，您就永远是我们的长官，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尼奥斯在他没有回答时再次开口，就像能够读懂他的心声似的。
“当初，我们还在生死攸关的危机里，所以我得统一他们的编制和精神，哪怕以最残暴的手段。”他轻声说，就像说着孩子长大后，家长从责任中彻底脱身的愿望，“现在，太空军是个成熟的军队了，我会适当减少对这里的控制，让你们能够直面战争本身，在没有我的庇护时独立起来。”
“在我走后，你们仍然会去打仗，为了保护人类而奔赴战场，不是为了我。”
在那几乎没有大气层遮挡，因而分外寒冷的高空中，章北海凝视着他的主君，观测着他根本看不懂的神情，思考着根本得不到的答案。突然以最神秘的姿态出现，突然带着秘密消失，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温柔，灿烂，强硬，黑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不带感情地抽身而去，他对我们没有留恋吗，他对权力没有渴望吗，他真的对我们感到放心吗，他是否还有更大的计划没有告诉我们？比太空军更重要吗？
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那张说了所有事，所以每种信息都没表露的脸一样。那张脸上闪动着千万张面孔，变幻着千万种神情。
“好的。”章北海说，慢慢地，“在这些问题上，我会传达您的意见。我会说，您相信我们是坚定的军队，能够承载您的信念，会是英勇善战之师。无论您是否还在我们身边，我们都会向前进军，为您和人类而战。”
尼奥斯向他露出一个飘渺的微笑。窗外的世界从他身后照过来，呈现出稀薄又美丽的蓝色，像玻璃一样透明和冰冷。在这层冰层般的玻璃其后，一望无际的辽阔天空环绕着他，如吸积星环恒定地环绕恒星。
未来，太空电梯还会继续如抽水泵般运作，将亿万吨物资从地表抽到高层大气空间，让它们在此处的军事研究中心里组装，流水线式地组成宇宙飞船。人类将从洁白而又牢固的浮空平台之上，将百艘千艘万吨级别的大船巨舰，自大气层最顶端飞向太空。
人类迈向宇宙的漫长而荣耀的征途，将从这里开始，银河系将在人类的力量下拜服。无数颗星辰将在他们的面前闪烁，每一颗都属于他们。
而章北海觉得，他的主君放射着权力和理性的冷光，然而像一颗即将燃尽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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