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丰的精神也濒临崩溃。他有时候成天哭,哭自己命苦。春仙气地骂:“你还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依我看,你的命就是太好了!这样的日子,没有你,我过了十年多!你要哭,就对着你爹的坟去哭,别对着我!”

三丰没哭多久。后来听说矿上改革,招收熟练工,他就又背上包袱走了。春仙恨得把牙都咬烂:“你去!你去!你去了,这辈子别想再回来!”

他狠心,可她不能狠心。他把她拴在这里,可她没办法逃离。

金氏身体倒是稍有好转,这一向,就是她照顾着春仙。

某日,春仙睡醒来,见金氏不知从哪里去选来了几只梨花苗子,正颤巍巍地摸索着往后院里栽种。

李春仙道:“嫂子,你白忙活啥呢?人都活不起了,还管着树苗子。”

长久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金氏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她努力看着外面的天光,呐呐道:“春仙哪,还记得你刚来家的时候,说人有干劲,就有将来。我瞅着你最近,总是蔫着,我想着种几棵树,叫你看着舒服些。”

李春仙听了,苦笑道:“人?我哪里还算个人?谁把我当个人?我比洞里的老鼠还不如。我是个母猪,罗三丰是个种猪,这里就是个猪窝。我生的这些猪崽子,迟早都被宰了去。”

金氏听了,沉默了一阵,又张嘴道:“春仙,你是不是恨我?”

李春仙不过三十来岁,可已被生活折磨得白发丛生,眼如黄珠。她从前最爱干净,可此时她全身散发着腥臭的味道,闻着作呕。她感受着自己脱垂的子宫,恹恹道:“有什么可恨的?是我上辈子欠的。”

她对世界已淡然。因为连付出恨意,也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金氏喃喃道:“春仙,你别恨我。一辈子我转了好几趟给人家做媳妇、生孩子,我认命了,早就想死了。只是因为你来了,我才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你没了,我也就没了。”

李春仙不想再和金氏说话。

金氏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金氏一张嘴,就好像未来的她在召唤现在的她。

长久的病痛折磨着李春仙,让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备受煎熬。李春仙麻木于这无望的人生,无数次想到自我了断。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过着日子。春仙不能喂奶,金氏就熬了米糊来喂;春仙不肯哄他们睡觉,金氏就带到另一个屋里哄睡。春仙的吃喝,也都由金氏负责。

瞎了眼的金氏背着孩子,颤巍巍摸着灶台做饭。有一天,她因看不见而摔了一跤,摔倒的时候怕伤到孩子,她侧身倒地,摔伤了手臂。等她满身灰尘,一瘸一拐地将黑乎乎的面条端来给春仙,春仙又哭了。

金氏摸着春仙的脸,道:“不哭。哭什么呢?早些年我们快饿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咱们也饿不死,只是遇上些病痛。我虽然没用,也能伺候你。别哭。”

善良和责任让春仙不肯放弃金氏和这几个孩子,而刚强和逞强又是她的人生底色。

只要活着,就还得活下去。

她就这样挣着命,好似那不肯燃尽最后一丝火光的一堆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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