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州,上元城外,乌沙堡。

已是深秋,暮霭沉沉,寒风萧索,夜色将集体患有雀目症的畜民困在火堆旁。

离火堆最近的是一位脸上皱纹被火光映照得很清晰,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正用勺子搅着锅中的芸豆。

即使是芸豆炖菜叶的食物香气配合着寒风,也无法驱逐如此多畜民聚在一起形成的恶臭。

“宋徐雨!!!”

老者身后的牛车上,一白发少年猛地坐起,怨气十足的三个字将畜民们吓得缩了缩脖子。

“唉,公子,你醒了。”

老者叹息一声,将一大碗料足味美的炖芸豆捧到白发少年面前。

身披黑袍的少年怨恨过后,却是懵懵懂懂,表情麻木的接过那只碗。

两世记忆的融合,以及前身对那名为宋徐雨的缕弦派弟子的仇恨,让墨尽的思维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穿越了?印州?黄山之上,缕弦派,药人,宋徐雨……”

前身的记忆正在被他迅速吸收消化着。

他是印州大派缕弦派的药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被榨干价值已经死过一次的药人。

所谓药人,就是人形炉鼎,被养药师投食各种珍贵药物,养出药血。

等缕弦派的弟子有需求时,便会用汲血印压在他的皮肤上,取走一印之血,同时将大量的药毒过滤下来,致使取血处留下大块的药毒血斑。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三个月前,药血的频繁抽取令他身体腐朽,头发也相继变白。

接着,他被一个叫宋徐雨的缕弦派女弟子带走,以一种堪称摧残的方式取走了所有的药血。

对方更是将汲血印按压在墨尽左眼之上,不顾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挣扎,把他变成了一个半瞎。

在给墨尽喂食了一粒只对药人有用的续命丹后,他便被丢到了缕弦派前往乌沙堡的供给车队里。

前身在车队里苦熬了一个多月后,在刚刚抵达乌沙堡的同时死去,并且迎来了现在的墨尽。

“娘亲,吃东西了。”

一个小女孩捧着一碗不多的菜叶炖芸豆向畜民中去。

这脆生生的呼唤也打断了墨尽的回忆。

看着那小女孩给自己因长途奔波而病倒的娘亲喂饭,墨尽看着碗中珍贵的食物,咽了咽口水。

缕弦派挑选药人,相貌便是第一要求,这是为了配得上大派弟子,然后,便是黑袍,这是为了遮盖皮肤上的血斑,也防止衣袍被染黑有碍观瞻。

最后就是食物。

药人哪有正常食物,各种味道奇奇怪怪的药物便是药人一天的吃食。

过去一个多月赶路的时候,墨尽吃的与畜民一样,都是荆粟。

荆粟又称沙粟,是一种广泛种植于印州的耐旱作物,是一种矮小的荆棘。

这种荆棘并不结果,只靠分枝扦插来种植。

将这种荆棘去除根茎的剩下部分磨成粉,用来煮粥和糊糊,就是畜民们赖以为生的食物。

甚至,还经常吃不饱。

此刻加了油盐的菜叶炖芸豆,比起那荆粟糊糊,对畜民们来说,无异于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各位,莫怪老汉亏待你们,这一世辛苦了,愿来世莫做人!”

车队的差使,也就是那炖芸豆的老人向周围的畜民告罪一声,接着盛了半碗豆子,来到墨尽跟前。

“你对这些……这些人太好了。”

墨尽还是无法道出畜民这个词,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好吗?呵呵,老汉人微言轻,力薄能小,只是尽点力罢了。”

老年斑已经在手背分布的差使老人,与畜民完全是两个阶级。

畜民是缕弦派的最底层,是不被看做人的存在,而差使老人虽不是缕弦派弟子,却也是有薪俸的正式员工。

只不过,这薪俸,恐怕都像这样换成珍贵的芸豆和菜叶,喂给这些畜民了。

“这些天来,蒙受您的照顾了,不知可否问一下老人家的名讳。”

前身能硬撑这一个多月,全靠这位差使老人的悉心照顾,说实话,墨尽前世都少有人对他这么好,更别提是在这个残酷世界。

“不重要,不重要,公子和我,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记这些有什么用?谁也祭拜不上谁。”

差使老人对墨尽有种奇怪的尊敬,他也不同其他差使或者缕弦派门人那般对畜民冷漠得像是在对待一件随手可丢弃的廉价物品。

“老伙计辛苦了,回家给你多加点料。”

差使老人说完这话,摸了摸拉车的老牛,这荒牛与骆驼一个颜色,埋头咀嚼着布袋里的沙粟枝条。

【你受到了窥伺,是否尸变?】

就在此时,一条提示消息,在墨尽脑海中出现。

他愣了愣,接着他抬头,寻找窥伺自己的人。

是刚才的小女孩,对方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地上两只吃空的破碗被舔的干干净净,她那背她一路走来最后病倒的娘亲在吃饱以后倒在地上睡着了。

而她……

不知为何,墨尽能听到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可明明两者相隔很远,中间还有一些畜民发出嘈杂的声音。

墨尽低头,他本想告诉自己,他已经自身难保,顾不了别人。

可是小女孩见他望来时懂事的别过头去的动作,还是触动了他的心。

“老人家,能再给我一碗汤吗?”

“哪里的话,畜民们老汉只请得起一碗,公子您的话,管够。”

墨尽端着两碗芸豆汤,穿过那些吃着碗里仍然盯着他双手的畜民,来到小女孩跟前。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小女孩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在坐什么艰难的抉择。

她摇了摇头。

墨尽却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他递出的碗没有收回。

“凉了不好吃。”

这看上去脏兮兮,大概九岁的小女孩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最后接过了碗。

只是涕泗横流的落进碗里,吃的不太优雅。

她很饿,她眼前有食物。

但她脑子里,是另一副景象。

一个身穿破旧药人黑袍,满头白发,黑红左眼病死不能视物,袍袖之下,脖颈之上都有血斑留存的垂死少年在对她露出善意的微笑。

墨尽坐了下来,就在她旁边,防止有其他畜民来争抢食物。

荒牛旁的差使老人看到这一幕,喃喃自语。

“相似,太相似了……”

而墨尽这边,他耐心的等待小女孩吃完碗中食物,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想要活下去吗?”

小女孩看着他,最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墨尽抬头看了看天空,最后对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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