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的青少年宫,仍然保留着上世纪民国法租界老洋房风格,是名副其实的老物件。流线型的白墙黑砖,屋顶却盖了一层仿古的老琉璃瓦,几何图案的窗棱结构,雾黄色的玻璃窗,配上鸡油窗嵌的黑木窗框,窗上安着雕花贴铁栅栏。

林臻东每天放学后训练乒乓球馆,是少年宫主楼右侧一幢独立矮平房里,屋子四周绕着宽绰走廊,地面铺满红砖,楼道上竖起巍峨红砖砌成的方柱。

球馆没有空调,为了避免风力影响球路,天花板上的吊扇形同虚设,“有气无力”地缓慢旋转,球童们一个个挥汗如雨,一步一挥手做着重复的、基础的步伐练习,胶鞋与木地板反向激烈地的刮擦,发出短促有力的摩擦声。

林臻东身体素质优越,结实厚重的小身板腾挪跳跃,双脚重重地踩在球馆陈年的木地板上,“咚咚”声震得灰尘从缝隙中扬起。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打乒乓球的?林臻东一直随身携带爷爷送他的老牌1975横拍,年幼时他被奶奶用竹篓背在身后下田插秧,祖辈们在田间辛勤劳作,他百无聊赖地穿着开裆裤,蹲在被晒等发硬的光秃秃的黄土地埂边,费力地竖起拍柄颠起白色小球,再大一些,他反手将小白球抽向老房子的土墙上,藉由力度、方向的不同,日复一日地与静默的墙壁“对打“,乐此不疲。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比起需要团队协同的篮球、足球,乒乓球的乐趣在于单打独斗,技战术全凭自己的眼睛与脑力来算球,他需要凝神聚力专注眼前来回飞跃、旋转、跳跃的小球,在反弹落点产生弧度、速度与曲线之间细微却又千变万化的可能,看似拆解、处理一个回球的动作,却是时刻在与对手脑力与体力的双重博弈。精确地预判与反拉,会让他充满昂扬斗志,拼尽全力的迎接每一次回球,以及在下一秒如何精准地打到打到对方的死角,看似球路,实际是思路。

“好球!!”训练馆上空突然爆发一阵孩童们的欢呼,球馆角落的一张球台被球童层层围住,一群毛头小子扎堆,胶皮的橡胶与胶水味、汗味在这密闭潮热的空间里糅合蒸腾,要不是常年呆在里面早已习惯,偶尔有冒失鬼闯进去,难保不会被满屋的“男子汗味儿”熏出门外。

林臻东刚进球馆热身时,就已经注意到被人群中央抛高发旋转球的男孩子,左利手,两面反胶,弧圈结合快攻。他黑瘦高个,狗啃式的刘海润湿地贴在额头上,瘦削的尖下巴,乌亮的大眼睛透出倔强的光,套一件藏青色的短袖训练服,上面白色胶印楷体的“大同小学”,几个大字,樊振东知道是与自己的学校齐名的乒乓球特色学校。

身高目测刚过一米四,高出自己一个头,一双笔直的大长腿杵在球台边,活像两根电线杆,下意识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短短的粗壮小腿,忍不住嗅了嗅鼻子。随着围观的人群又一次爆发欢呼声,对方退台拉出一个漂亮的上悬弧圈球,干脆利落零封对手,有人吹起了口哨。林臻东透过人群缝隙观察他的球路打法,虽然精瘦,腹部核心力量异常强大,身体整个重心压得又后又低,基本趋近于平衡式半蹲,于是接发球时,退台迎球基本吃球吃到了自己下巴位置,球吃得越向自己的身体内部,反手接球的时长和角度都放得足够,反手发力又快又狠,角度刁钻到令对手猝不及防。

当年的乔星宇就是凭着反手快攻的“钩子球”而"一招鲜,吃遍天",对比自己的力量型抢占前三板,乔星宇的球风更飘逸轻灵,宛如古代傲雪凌霜的剑客般飞燕穿林。那时的星宇黑瘦得如同母猴怀中的猴崽子,不想若干年后,竟长成了剑眉星目、高挑利落的大帅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双灵动含情的大眼睛里,逐渐有了自己的身影,犹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般,彼此天地照间般产生无从割舍的莫名关联。

“我们的‘小一单’要有点儿危机意识喽!”顶着一头螺丝卷、穿着肥大老头汗衫的梁教练,脸色逡黑,卷曲花白的头毛稀疏贴附头皮上,圆脸上顶着两个大眼袋,垂下来几乎贴到了法令纹上。哼哧着蹲下矮胖的身子蹲坐在他的身边,伸出厚短的手宠溺地薅了一把林臻东濡湿的头毛。

“那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他仰头喝了口水,面无表情地放下水壶,继续埋头咬掉手指上的死皮。他抬头正对上男孩正对自己的目光,对方咧嘴露出白亮的门牙,笑容明媚而灿烂,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球拍,就算打过了照面。

意识从激烈的对决中解放出来,却被医院开具的一堆医药费待支付账单压得喘不过气来,母亲的住院费还没有着落,助教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下周我们分组去D市参加全省的联合赛训,周五下午走,集约费每人200块,明天记得带过来。”助教冷静地推了推鼻尖的黑框眼镜

林臻东泄气地蹲在球馆门口水泥台阶上喝水,额头的汗珠沿着脸颊滚下来,在他脚边水泥地上沁出一小滩水渍,他凝望天边血红落霞,沉闷的空气没有一丝气流,少年宫球馆边高大的梧桐树上传来有气无力的蝉鸣。

彼时在球馆里放肆拼抢的追风少年,尚未有金牌与冠军的概念,没有荣耀,没有功利,只有最单纯的热爱,为了一个好球振臂欢呼,为一次失误扼腕叹息。年幼的他们尚不知道当下国际乒坛,连败、丢冠、被横扫,八强之外的连败,还将轮回许多年。

他背起厚重的书包走出训练馆,一路沿着少年宫林荫道一路漫无目的的游走,彼时夕阳落寞,在树荫的翁绿与天际的淡蓝之间,渲染出火烧般绚烂的霞光。他此刻不想回空无一人的家,晚饭尚无着落,自尊心使然,他并不想频繁去对门孤寡的老婆婆家蹭饭,尽管她每晚都会照例为他留下饭菜。

球馆左边七尺见方的林荫道隔开了少年宫内的艺术中心,绿树环绕的艺术中心白房子保留着上世纪G市法租界的遗风,流线型几何图案式的构造,屋顶上覆盖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色的,配上鸡油黄嵌的一道窄红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经年积累泛起暗黄油光。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支撑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的白石圆柱。

他隐约听到一阵似近非远、虚实不定的暗哑弦音,断断续续地从他耳边划过,轻柔恍惚间,一个个小小音符如吉光片羽般,轻轻触碰他的鼓膜的,又像幽暗丛林里来去无踪的精灵,蹦跳地落在他的头顶、鼻尖、肩膀,羽翅划过他的眼睑,又簌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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