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翠石岭左面山叫旋龙岭，右面山叫油麦冲，面前一条小河叫小龙江。其实无论翠石岭也好，旋龙岭也好，油麦冲也好，小龙江也罢，名字豪气干云。但名气不敌一个钟潭。

钟潭在村庄的右下方，离村少也得有五百米路程。小龙江进入油麦冲地段，就被两岸壁立的石岩紧紧夹住，酷似一汪深涧，水流墨绿墨绿，深不可测，煞是骇人。钟潭的钟，其实是一块不知几亿万年遗留的一块酷似挂钟的钟乳石，凸出在石壁之上，上离石壁顶端足有二、三丈，下距潭水二丈有余，潭水深度几许，至今无人知晓，爹和村里几个经常下河网鱼的猛汉，都曾不知死活地扎猛子下水，企图一试深浅，但从来就没人探到潭底何在。

爹有一段时间多次在村里说，他探到底了，江底有一个岩洞，洞里有一条活生生的犀牛，他一只手还曾摸到过七拐八弯的牛角，当时牛哞地叫了一声，把他吓得一楞，赶紧转身上浮，好歹救了自己一命。

可是不管爹怎么说，村里人就没一个信他。于是就争，争得面红耳赤，有几次捋起袖子舞动胳膊差点干仗，后来，有一次打渔上岸，隔壁的一个叫顺哥的老兄，特意走到我爹身旁，悄声说，春生老叔（记住：牛二的爹大名春生），先在江里，你是不是有好几分钟没见到我？爹拍拍脑袋，说，嗯。顺哥说，我摸到底了，就是那会。你摸到底了？江底有一个好大好大的石脚盆，我还在里面躺了一会，好舒坦哟。

爹说，不可能。可爹从那以后，再也没说过他摸到钟潭的底，摸过犀牛的角，真的，一直到爹死。关于钟潭江底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说。顺哥也没再说过关于石脚盆的事。这天深夜鸡叫头遍，爹就起了床，拎着睡前用沙罐煨好的一兜窝子料出了门，窝子料是用谷子、油菜籽加上麻油温火煨制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配料，牛一问过，长大后的牛二也问过，爹不回答，只是笑而不语。读到初中的牛一再问，有什么科学依据吗？爹回，什么叫科学，什么叫依据？反正我用我悟出来的配料打诱鱼窝子，总比他们能打到更多的鱼。牛一摸着脑壳，翻了十几个眼白，也没悟出个名堂来。

牛一多少懂一点，其实能不能多上鱼，选择窝点有更精更深的学问，牛一长到十八岁时，爹曾神秘兮兮地把他牵到屋子里，很严肃地叫他跪下，让他当天发誓，守口如瓶，但有泄漏，断绝父子关系。

牛一应了，爹这才从汗衫的夹袋里掏出一张土黄纸，递给牛一，牛一还以为什么金科玉律，神情庄重地轻声念来：白捕岸边向阳草，夜网枯树水里倒，碎石窝里鲫鲢桂，回水湾湾鱼满漕。进水口边氧气多，草、鲤、鲢、鲶都报到，桥梁下，水闸边，水中沙洲鱼打缟（鱼挤鱼）。读懂了吗？爹郑重其事地问。只要背下这个口诀，保你一生好鱼好虾吃不完。谁知道牛一眼白一翻，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像你，没出息才死守小龙江，我长大要、要出远门、当大官。爹闻言吓个半死，想了想却又眉开眼笑，然后划根火柴把那捞什子烧了。话说回来，爹这信口胡诌的顺口溜，倒也不失为他一辈子捕鱼捞虾的宝贵经验。爹伴着小龙江生，伴着小龙江长，一辈子跟在小龙江里的鱼虾死搕，有一些独到的心得，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一次，爹失算了，他为了牛一，求鱼心切，却忘了此时已入初冬，鱼群早已入了深潭，不到冬阳正顶，大都卧潭不动，抱团取暖了。

爹并不急，他还留着后手。昨夜浸泡好诱鱼窝子食以后，爹又去了旋龙山一趟。爹狩猎，据说是得了爷爷真传的，河有河神，山有山神，爷爷告诉爹，所有飞禽走兽，都是山神的属下，由山神管辖，自然由山神保护，也由山神赐予。

盲目上山狩猎，或是不经山神准许狩猎，是要根据猎物等级，受到不同程度惩罚的。昨晚上山，爹带了两个用铁丝和麻绳做成的兔夹，野兔只是末流的小兽，并不在山神严管之例，所以爹也不需要太过周折，进山时，肃立默神，面朝旋龙岭最高峰，双手合十，念了一道最为普通的护身咒：天地神灵，听我号令，护我身体，百邪不侵，南无阿弥陀佛。装好兔夹之后，为了夹到兔子或其它猎物，爹沉重其事地念了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本来念一遍就够，念一遍，眼前突然浮现牛一生气离席的模样，为了确保夹之有兔，爹连续重复了二遍。

念一次差不多每回不曾放空，今天老子连念三遍，总该应验有获了吧。爹心里暗道。可是又失望了，两个夹子一起空空如也，这山野也太宁静了吧，平时去山里砍个柴，捡个菌子，割个茅草，都能看见野兔子成群地蹦跶，有时候一个不留神，还能踩个兔子尾巴什么的，怎么这一回，就连个风吹草动都没有啊。怎么牛二到来之前就从没发生过这事儿呢？又是牛二？爹心里咯噔一下，马鼠也是不合啊，牛一年干属鼠，五行水，而牛二属马，五行火。水火不容！本来行家知道，看人与人相生相克，要排四柱算八字才行。光看年干属相，难免挂一漏万，是很不严谨的。可我们得原谅爹，他没进过学堂，也没拜过师父，对于子平命法，他并没读懂看通，不懂真章，连皮都不懂，就算毛，也只略知一二，比如一些毛发直溜，一些毛发卷曲，至于为什么直溜，又为什么卷曲，你要问他为什么，他会告诉你，我傻呀，要懂那么多鸡毛蒜皮干嘛呀。好在屋里好像还有腊货，腊鱼、腊虾都有，仿佛还有两只熏腊的石蛤蟆呢。这个求莲——求莲是大姐的名号——怎么会这么粗心大意呢？害得牛一宝宝昨天没吃到荤！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