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牛二干嚎了几声,挣脱娘肚子的羁绊,来到人间。

在他的上头,爹和娘已经生了五个,一男四女。牛二一出来,爹娘四只眼齐刷刷都往下边看,是个带把的。爹一拍大腿,祖上有灵,添丁了。在爹的嘴里,女儿不是丁,女儿是卖货,只会给别人家添丁,从来就不是自己家的丁。接生婆说了一声“恭喜恭喜”,顺手一剪刀剪断脐带,带同包衣丢进面前的洗脚盆,洗脚盆是爹的手工,除了娘常年用来切猪草装猪草,更多是全家人用来洗脚。

现在洗脚盆装的是大半盆从村旁大井挑来的井水,和小半盆从娘肚里流出来的血水。接生婆单手把牛二从血水里提起来又放下,另一只手麻利地在牛二像一只脱了毛的小老鼠似的身子上摸索抠抹了几回,然后把住从大姐手里递出的一块补丁叠补丁的方块棉巾往手里一丢一裹,再伸手递给大姐,放到床上去,莫冻了。接生婆对大姐说完,侧身指着二姐叫,还不快去搞勺水来,二姐屁颠着身子从水缸打个来回,便双手端回一勺水,照着接生婆早就伸出来的那双血手淋了下去,来回泼了三四次,一勺水倒完,便双手扶膝、撑腰,嘴里哎哟一声终于挺直了身子。行了春生,两毛钱,两个红蛋,老规矩,春生是牛二的爹,他把早在手里捏出水来的二毛二分钱拍在接生婆手里,今天我高兴,加二分。

接生婆嘴巴翘起,添个丁才加二分,你高兴我不高兴,亏我一把汗一把血的。爹没理她,另一只手戏法似的一摊,摊出四个湿红纸润红的鸡蛋,翻番,还是老鸡婆生的。接生婆扯起大衣襟兜住,嘴咧了咧,这孩子,比你出息,只是身子……弱。接生婆一走,爹就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旋出一个瓦罐,小心翼翼掏出一本纸片发黄、字迹不清的手抄本《子平命法》,一个人躲到墙角去了。

墙是土砖墙,原色是黄的,土黄,可因为日深月久,哥哥姐姐们涂鸦,蜘蛛吐丝牵网挂住的蚊蝇干尸,和说不清来历的灰黑泥白,纷乱地布满墙壁,使本应是泥土为原色的墙板,已然光怪陆离、肮脏不堪。爹不管,忙不迭往地上一蹲,再往后一靠,整个身子就贴在墙的夹角里。一个手指往嘴里一打探,焦了点唾液,就翻腾起书页来。

娘刚从床上爬起来,大姐就递过来一只有些发黑的粗瓷碗,是一碗汤,底下静静地躺着一个荷包蛋。吃了吧娘。不吃,留给你爹吃,他要扶犁耙养田,娘你生弟弟,出了那么多血,要补补。大姐望娘惨白如纸的脸,忍不住眼眶泛红,娘,我怕你会撑不住的。娘眼帘颤了几下,终于睁开眼,手往上抬了抬,又指了指呜哇呜哇哭着的牛二,大姐明白娘的意思,赶紧把牛二抱起来,塞进娘的怀里,娘撩开粗布大衣襟,把瘪得像抹桌布一样的乳房扶了扶,将一粒黑豆似的奶头,塞进牛二的嘴里,牛二马上不哭了,噙着奶头巴叽巴叽狠命地吸吮,母亲拼命地抓住乳房,从乳房的根部捏紧了往上捋,可尽管如此,乳房毕竟太干瘪了,几乎所有的产妇,不可能有一对如此干瘪的乳房,牛二终于烦躁起来,再一次呜哇呜哇地哭嚎起来。哭声很尖锐,不像一个刚出生的伢,围观的二姐和三姐都捂上了耳朵,哥哥进来转了一圈又跑没影了。大姐端进来一碗红薯汁,是她用钉锤锤得稀碎的生红薯,然后用粗布滤出来的,大姐颤颤巍巍地问,娘,红薯水,娘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瞅了瞅大姐,接过碗,直接就把碗凑近牛二正嚎着的大嘴巴。姐姐急道,娘,慢,转身就去了茶屋间,一瞬就拿着家里唯一的盐匙回来了。说是盐匙,其实舀盐舀油舀菜汤都是它,娘接过盐匙,一小勺一小勺地往牛二嘴里送,还好,牛二居然不哭了。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五四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牛二生于日将落山,鸡将进厩,牛二出生时,比他大七岁的哥哥牛一,放牛回来从家门口过,那头老黄牛莫名其妙地冲向屋里“哞”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爹愣了愣,嚷道:叫个蛋,又是一个牛脾气,就叫牛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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