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历682年,春。

龙华国,东南水岸,波波村。

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响起。

“娃儿他爹,生啦,生啦!”

接生婆高兴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手上的血水还没擦干净。

常年被风吹日晒的黝黑男人总算舒展了眉头。

他伸长脖子,朝黑黢黢的屋子里探头:“男的女的。”

“唉呀,是个男娃,”接生婆转身从小床上抱起一个巴掌大的小娃儿,拿给男人看,“要不是我还给你看哩?”

男人看着黄布子里裹的孩子,小小的,瘦瘦的,浑身粉嫩嫩,光溜溜的,像个小耗子。

“好,好。”

男人脸上的皱子都展开了,他老张家总算是有后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接生婆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去,跟男人念叨:“赶紧进去看看吧,张嫂一直喊你呢。”

男人听完,径直朝屋子里边儿走,路过娃娃的床位,特意屏住呼吸,放慢了脚步。

“……俺生了个男娃娃。”躺在床上的女人虚弱地喃喃道。

“我知道,我看见了。”

男人将粗糙的手搭在女人纤细的胳膊上,轻轻揉搓。

女人干巴的眼角滑下一颗泪珠。

“你歇着,我去买块儿骨头,给你熬大骨头汤。”男人说。

“别买了,我不喝。今天不出海吗?”

“不出去,你生娃我咋能出去。”

屋外传来阵阵海浪声,一下一下敲击着礁石。

涨潮了。

微光透进狭小的窗子,钻进咸湿咸湿的海风。

海风吹皱两人的脸,吹出满满的皱纹。

女人抬眼看向屋顶腐朽不堪的木梁,呆呆地说:“等它长大了,我们就在梁上挂一根绳子,牵个木篮子,里面铺上垫子,带黄花的……”

然而,还没等女人继续说下去。

本就微弱的鼻息,开始渐渐消散。

粉耗子又开始哭了。

大年历698年,夏。

小耗子长成了一个小伙子。

波波村谁都知道,张家的那个娃,聪明伶俐,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能帮着家里操持生计,出海捕鱼,分担家计。

他懂得观察海水的颜色,预测鱼群的动向,手中的渔网总是满载而归。

村民们对他的称赞不绝于耳,都说他继承了父亲的好水性。

“小海哥,今天又整到什么好货啦?”

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喜欢跟在他后面,好奇地望着他手里提着的新鲜海货。

小伙儿笑着抬起手中的篓子,露出几尾闪着银光的鱼儿。

“今天运气不错,捉到了好几条肥美的海鱼,待会儿给你们分一些。”

孩子们听罢,眼睛都亮了起来,欢喜地围绕着他。

叽叽喳喳的。

好生热闹。

小伙儿被村子里的人念作海哥儿。

海哥儿不仅在海上的技艺超群,在村里的口碑也极好。

他手中的鱼篓沉甸甸的。

比起男人十年前的水平,只高不低。

多年时间过去,小破房原本已经破旧的木梁更加腐朽,海风刻在墙上的痕迹也更深了。

“今年的船网,都换了三茬了。”

男人的腿脚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出海,每天只能干巴巴地躲在小房子里,透过吱呀作响的半扇木门,望着海边的白浪发呆。

海哥儿放下背篓,蹲下身,掠过男人空落落的左裤腿,按摩着右边萎缩的小腿。

“爹,今天我捕的鱼特别多。”

“村里人都夸咱们家的鱼好。”

“个头大,肥,肉多。”

男人听了他的话,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干涩的笑容。

靠海吃了大半辈子,终于也被海吃了一回。

东南海的扁头鲨,最喜食人。

可偏偏吃了这一回,下辈子便与海无缘了。

“爹。”

海哥儿跪伏在男人脚边,嘴上叫的生甜。

“把鱼都挂上。”男人说。

海哥儿细心地将鱼穿在绳子上,挂在门口屋檐下。

“去给你娘磕一个。”男人又说。

海哥儿依言走到屋角,那里供着娘亲的灵位,他轻轻磕了个头。

男人抬头看看快断裂的木梁,薄薄的两片嘴唇轻轻扇动,像振翅的蝴蝶。

他说。

等到海哥儿钓不到鱼了,就在梁上挂根绳子——

“爹,你瞎说什么呢。”

海哥儿装作恼状,无心骂道。

男人似是没听见,继续看着头顶木梁发愣。

梁上没挂过绳子。

大年历701年,秋。

龙华国东南沿岸遭受倭寇袭击。

无数沿海村寨被杀红眼的贼人屠戮殆尽。

朝廷的援兵迟迟不来,波波村和附近的村寨组建自卫队,抵御倭寇的侵袭。

“爹!”

海哥儿抓着鱼叉从外头走进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破屋,只是被海风侵蚀得更显破败。

男人看着完好无损的儿子,没多说什么。

“没去捕鱼?”

海哥儿爽快地把鱼叉丢在地上,骄傲地撸起袖子。

上面赫然有道深深的口子。

“我今天杀了俩个海贼呢!”

“胡闹!——”

男人顿时红了眼,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下半身的空虚,让他无法起身。

“我怎么跟你说的?”

“可是大根他们几个都去了。”

“我叫你去捕鱼!——”

男人一边大声吼着,脑袋一歪,抓起喝水缸子就朝海哥儿身上砸。

海哥儿敏捷地躲过,缸子砸在泥地上,碎片飞溅。

“大男人不保家卫国,光去捕鱼算什么本事?”

察觉到儿子压抑不住的情绪,男人本想继续辱骂的心思,软了。

“哎,小海儿也在呢?”

村长突然出现在门口,身上套着件破袄子,算是暖和的。

“去把鱼取下来,放灵台上,给你娘磕个头。”

男人瞅了眼村长,又出声儿吩咐海哥儿做事。

年轻的海哥儿受不了父亲的指责,默不作声地转身取下鱼,走向灵台。

十几年如一日,灵台上的灰都积的满满一层,男人却从没擦过一下。

海哥儿有时想擦,都被男人厉声呵斥。

“出去,去给我打点酒来。”

男人指了指地上的酒壶。

海哥儿看看男人,再看看村长,最终还是出去了。

村长见海哥儿走了,这才走进屋内。

“明天叫俺家丫头跟你家小海儿一块儿吧。”

“俩人一起。”

“指不定回来的晚。”

男人听罢,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村长。

他瞅瞅身旁空了许久的小床。

上面还绣着黄花儿。

第二日,男人早早的便叫海哥儿出去捕鱼。

海哥儿一脸不情愿地收拾渔网。

昨夜村长来后,将门口的干鱼都拿走了,害得他今日只能出海。

男人还指名要到南边去,整整要走两个时辰的水路。

就因为他想吃许久没吃过的香鳊。

“你想吃我便去捕,可为什么还要我带上村长家的丫头?”

海哥儿瞪直了眼睛。

他不知道父亲为何提出这般要求。

“让你带上你就带上。”

男人严厉极了,不容海哥儿有任何反驳。

“对了,去给你娘磕个头再走。”

海哥儿看着屋檐头空落落的麻绳,暗自咒骂了村长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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