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童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郭天叙。

江湖规矩,如果有一方划下了道来,另一方不敢接招的话,胜负便已经分出来了。

搭台斗法,是他韩山童划下的道,郭天叙接了他的招。

而如今郭天叙手捏着那张黄纸,让他来刺,这是郭天叙划下的道,但他并不敢接这一招。

不仅不敢接招,他甚至还有些羞恼,有些愤怒。

因为郭天叙说得对!

斩鬼这“法术”,最大的关节确实是在那张刷了药粉的黄纸上。

可是你郭天叙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呢?

我们做教主的,不就应该勤练法术,藏好法门,保持神秘,偶尔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神力,这才能让天下的愚夫愚妇,纷纷追随吗?

如今你把这法门在大家面前说了出来,以后谁还会信你?没了法术,谁还会服你?

韩山童怔怔的看着身旁面带微笑的郭天叙,耳中甚至已经听不见了台下信徒们的嘈杂。

他觉得郭天叙不是来跟他斗法的,反而像是专程来砸他的场子的!

郭天叙确实不是来斗法的,但实际上,他对砸韩山童场子这件事,兴趣也不大,他来到这里,想要做的是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郭天叙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韩山童的面前。

“斗法的事情,我不太懂,哪怕我真的有什么大法力,我想那也没什么用。”郭天叙拍了拍愣在原地的韩山童,“我专门来开封一趟,是有些事情想和韩公子、和刘头领,和在场的各位聊一聊。

“我今日才知道,在开封,一枚炊饼竟然要卖上十贯钱!十贯钱啊!一个中等人家,有几十亩地,辛苦劳作一年,将所有的收成都卖了,也未必买得起这么一枚炊饼。更何况,如今天底下,还有几个中等人家?在这里站着的,进了咱明教的,哪个不是无瓦遮头的穷汉子?哪个不是受尽欺压的苦命人?

“难不成靠这些吞刀吐火,斩妖杀鬼的手段,能让你们人人都买得起炊饼吗?能让你们人人都有田地吗?

“我问你们,是谁抢走了你们的炊饼?是谁抢走了你们的田地?夺走你们一切的,到底是妖魔鬼怪,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要搞清楚的第一个问题,简而言之,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仇敌?在场的诸位,我当你们做我的兄弟亲人。我们的朋友,自然是跟我们一样的穷汉子,苦命人,但是兄弟们,你们倒说说,咱们的敌人是谁?

“告诉我,是谁害得你们没了田地、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流浪至此,一个个饿的瘦骨嶙峋,一个个不知挨不挨得过下一个冬天?毛贵,你说,是谁让你落到了这等地步?!”

他话音刚落,毛贵便腾的跳上了高台来,大声道:“俺全家五口人,被色目人杀了四个!是色目人害的俺!”

待到毛贵将自家当年惨遭灭门的惨状细细讲了一遍,高台之下,已有人怒骂了起来。

郭天叙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那么害你的是色目人,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色目人的仇,咱们记下了!”又是将手一指,“彭和尚,你说说,谁又是你的仇人?”

彭莹玉亦上了高台,道:“昔年在袁州,鞑靼人横征暴敛,害的我的乡亲大过年的连口饭都吃不上,我看不过眼,便率领徒众反了他娘的,可惜鞑子兵多,咱们没打过他们,数千乡亲,只活下来姓彭的一个,我的仇人,自然就是这些鞑子了!”

能进明教的,多是走投无路之人,而元末的走投无路之人中,占比最大的就是被蒙元鞑靼逼得没了活路的农夫、商人、工匠之类,一听彭和尚曾经带人杀过鞑子,纵然人人都已知道他最后失败,他们也依然欢呼了起来。

一时之间,高台之下,“好汉子!”“老和尚是英雄汉!”之类的赞扬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不错,鞑子自然是仇人,世世代代,都是仇人!”郭天叙赞了一声,又转移了视线,这一次,他望向了韩山童的门徒们,“这位老丈,我看你须发都已白了,这等岁数,不在家享福,为何要入我们明教呢?”

那人混没想到郭天叙竟然会点到他的头上,先是愣了半晌,又有些犹豫的左右张望了起来。

诉苦大会这种场合,总是有很强的感染力的。

当一个人当众撕开自己的伤疤,向众人诉说自己悲惨的过往,而这样的过往又具备一定的普遍性时,总是能很快引发多数人的共情。

他左右观察时,只看见了一个个恨不得自己上台去诉苦的人,更有些急迫的,已经开始推搡他,让他抓紧上台去了。

这人看来身体十分虚弱,被后头的人这么一推,当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郭天叙见状,更不多言,当即跃下高台,伸手便搀住了了他。

刚一凑近他,郭天叙便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头一看,只见这人腿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已经腐烂,还看得到蛆虫在伤口里爬来爬去。

“谁带了清水?拿一点来!”郭天叙叫了一声,直接扶着这人坐在了一边,抬手从自己的袍袖上撕下了一条来,准备给他处理伤口。

“使不得,使不得,这地方脏得紧。”这人见此情形,急忙推脱。

郭天叙却不管他,一边就手用清水洗刷着他的伤口,一边道:“我既然说了你们都是我的兄弟亲人,天底下哪有个嫌弃自家兄弟亲人肮脏的人呢?不妨事,老先生,你且讲讲你的事情吧,你叫什么名字?”

“嘶——”伤口被触碰到的疼痛,让他呲了呲牙,“我叫李百六,本是个槐疙瘩的农户,也称不上什么老先生,我今年才二十八岁。两个月前,才来到开封,烧香信明尊的。只因我家那里的田主要的租子太高,到了今年,已连种子都没给我们留下了,我爷娘都饿死了,只留了我一个人,没奈何,只得流落至此。”

“不错,这些田主杀人不见血,逼死了多少百姓?自然也是咱们的仇人了!”郭天叙处理完了这人的伤口,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干脆不再上高台,而是就在人群之中,一个一个的问了过去。

众人之中,被鞑子、色目杀了家人的最多,其次便是受田主催逼,不得已流落此地的,还有一些,看着家境大抵不错,却也成了烧香拜明尊的,郭天叙细细一问,原来这几个都是做买卖、做工匠的,却因徭役极重,没奈何便抛家舍业的进了明教。

一圈问罢,郭天叙又复跳上高台,高声道:“诸位都是苦命人,我便问问大伙吧,咱们这些苦命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报仇?”

“我问你们,咱们明教要做的事情,到底是练一些不明根由的法术,还是为大伙报仇雪恨,让天底下这么多如你们一般受苦的人,都夺回自己的田地,都吃得起炊饼?

“我来说吧!我盼着咱们能做到的,不是人人有田地,也不是吃得起炊饼!而是让咱们的同胞都能活命,把那些骑在咱们头上的杂碎们都赶了下去!

“明教乃是光明教!什么是光明?就是为了我汉人,夺得阳光下的土地!”

“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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