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怡只要打开房间里的那扇窗户,就能从上往下地看到整个卸货码头,这是父亲十几年来的心血和骄傲。

原先这个过塘行是母亲娘家的祖产,当她嫁给父亲后,过塘行就跟着姓了“吕”,她自小就没见过外公,听说就是被这件事情给气死的。

一年多前,父亲突然离世,没有留下一子半男,母亲带着她,在同业公所的祖师爷神像前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绝不将产业交给外族外姓,这才保住了兴顺号。

才过了一年多,她就已经记不清当时都说过什么了,就连一个字也记不得,那一天如果不是母亲就在身边,她是不会对着公所那些长着花白胡子、行将就木的糟老头们说出那些话的。

有些话说便说了,她也不曾后悔过,毕竟只有这里,才是真正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的地方。离开这里,她就总是惴惴不安,只是自从当上掌柜的那一天以后,她便很少再打开那扇窗子,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吕嘉怡拿了一本书斜靠在椅子上随意翻着,书页在手指间滑过,放在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也没顾上喝一口。等到她想起拿来看了看,便想叫周妈进来新换一盏,刚把书放下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码头上传来一阵喧哗声,乱成一团,越来越大声,再也看不下书去,就来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张望。

码头上围了一大圈人,大管事郑泻也在其中,余者都是些兴顺号的坝夫们,有的只穿一件单褂儿,还在嫌热撩起褂子往脸上扇着风,群相鼓噪,俱都看着圈子中间的两个人。

两人中,其中一个就是新来的刘长林,另一个是个五大三粗的蛮汉子,两人肩头上各自扛了两根百来斤重的木料,身上汗出如濯,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几欲破眶而出,呼哧呼哧地拖着步子往前走。两大根木料加上他们自身的份量着实不轻,踩在地上咚咚地响。

吕嘉怡忽地有了兴趣,忘了看书,将窗子推得大了些。

那蛮汉生得膀阔身长,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脚底下却是越来越慢,渐渐地被刘长林给落在了后面。周遭的坝夫们见他落了后,又是笑又是骂,污言秽语、扰攘纷纷。

那汉子的脸憋得通红,正要鼓足一口气,怎奈脚下发软,只得将肩上的木料咚的一声抛下来,拄了它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喘着粗气。

刘长林也不知道后面的状况,闷着头往前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突出一脚,他一个没留神,正绊在上面,脚下一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脸颊还被木料蹭了一下,鲜血直流。

坝夫们纷纷围了上来看,光是看着,并没有人伸手去扶,他就这样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感觉鲜血顺着颊边滴落下来。眼前的一张张脸在刺目的阳光中晃动,或得意、或冷漠,仿佛那天他泡在河水中时看到的那样。

过了好半晌,长林喘得够了,一曲身,从地上弹了起来,将眼前的脸一张张地看过去,怒道:“是谁?是谁在老子脚下使绊儿,用这种见不得光的阴招,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许多双眼睛看着他,可没有一个人答话,郑泻分开人群走上来,对着小紫砂壶狠狠地啜着,苦涩浓郁的茶水滚过咽喉,皱着眉头,大大地打了一个嗝说道:“姓刘的,嘴巴放干净点,刚才这么多的耳朵都听见了,谁能先走完这段路不倒下就算谁赢,输了的就要拿出钱来给大伙儿买酒喝,你们说,是谁赢了?”

众人齐声大哗,许多的嘴巴一起张开,说的都是同一个腔调,纷纷说道:

“大家伙儿瞧得真真的,当然是咱们的人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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