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三年,鄣郡秣陵县。

鄣郡历来多雨,今儿秣陵县又下了一场骤雨,打得街市两旁低矮简陋的夯土屋瓦簌簌作响,庶民们手忙脚乱地将窗外撑出晾衣的竹竿收了回来,刚收回衣裳,再抬眼一瞧,雨霁天晴,日头又从云层中探出了光。

“这贼老天!专会戏耍人!”一间简陋的茅屋里,鬓角全白了的老汉气喘吁吁地将竹竿重新架了上去,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间堂屋,外边便传来一阵阵狗吠声,似乎有人来了,果不其然,急促的敲门声很快响起,老汉将门栓卸下,打开了半扇门,很有些警惕地问道:“谁?”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头束斜圆髻,戴斗笠,穿一件交领窄袖素绢缊袍,脚踩高木屐,眉目很清秀,唇不点而朱,一瞧便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子。老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又问:“你找谁?”

来人微微一笑,道:“老丈,我是秣陵公主府的秦吏‘泮’,听闻老丈熟知农事,特携公主之命来相请。”

老汉顿时踌躇不定,他掀了掀眼皮望向眼前的女子,目光又右移到那女官身后陪同护卫的几名身强力壮的秦卒,知道自己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但他还是不敢贸然答应,再三思量下,才破罐子破摔般低声道:“汝可知,我姓项……”

话没说完,老汉便有一股心酸苦楚涌上喉头,他松开了巴着门扇的手,颓然地摆摆手,敞开大门,自己却转身走进低矮昏暗的室内,在烹煮豆饭的石釜边席地而坐。

泮抬步入内,温言道:“项翁不必忧虑,如今陛下早已不再追究其他项氏族人之罪,公主也命我带话来,项翁熟习田事又会观测天时,只要项翁忠于大秦,愿聘项翁为田吏。”

顿了顿,泮又笑道,“项翁只管放心,如今时移世易,仙迹降临庇佑大秦,连我这般没有姓氏的黔首女子也能在西市外的泥板外学会五百字,就学考上秦吏,您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项翁怔怔地抬起头来。

楚国已经不在了,大多项氏族人也早在十年前便被押往咸阳问罪,他是那看不见仙迹的无关紧要的小卒,又生得泯然众人,这才幸免于难。但项氏覆灭后没过多久,关东六国便又闹着要反秦、灭秦,闹出不少事端来,老汉本来住在云梦泽,后来不得不隐姓埋名逃到了秣陵县。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在秣陵安家后,便听闻秦皇在关中推行郡县制,而关东六国故地却莫名都被封为了公主们的汤沐邑,大秦年长些的公主很快便要就封各地,其中鄣郡便封给了六公主,她带着上千秦卒、数百秦吏还有许多宫中宦官、内侍与宫女来了鄣郡之后,驾车从鄣郡东南西北都逛了一圈,最后选定了可借长江天堑为屏障的秣陵营建公主府。

于是六公主也被封为了秣陵公主。

公主到了楚地,只安分了不到半年,与芈氏、熊氏以及当地“荆楚十八姓”都有所往来,那时瞧着公主与世家大族、贵胄公卿都还挺热络的。之后究竟怎么了,项翁也闹不懂,总之突然秣陵公主便亮了刀子——她联合了原来楚国一部分较为弱小的公族,打出了“耕者有其田”、“打氏族分田地”的旗号,城外还有沿着长江而下、一日千里的秦卒里应外合,直接将不愿意与公主合作的那些氏族杀了个人头滚滚。

那些氏族的部曲与奴隶很多都为了得到自己的田地举旗起义,甚至有为了能多分些田,而愿意为秣陵公主的部下带路、还有豁出命举起刀剑为她而战的,很快根植在鄣郡数百年的大族便在几年之间铲除了干净。

“天街踏尽公卿骨,朱门甲第无一半。”

这句仙迹中流传出来的诗句,成了鄣郡乃至整个楚国故地烽火重燃的现实写照。只是这次是大秦公主领着奴隶、贱民乃至秦卒一举铲除盘根错节的楚国宗室贵族以及公族与士人。

原来那些拎着锄头、连鞋子也没有的贱民竟然也有如此大的威力!他们明明以往不管怎么挨打都只会匍匐在贵人的鞭子下不敢动弹啊,是胆小如鼠又窝囊卑贱之人,如今他们却成了星火,将楚国宗室与贵族公卿都烧尽了。

那句“分田地”竟然有如此大的诱惑么?

不管项翁如何难以置信,从此鄣郡都成了这些庶民百姓的天下,他们从公主手里分得了原本属于贵族的田地,就连躲在地窖里瑟瑟发抖什么也没做的项翁也领到了一亩地,项翁以前在项氏也管着田地之事,他看过秣陵公主分给他们的田地,虽然不是靠近河边的上等良田,却也算不错了。

他拿着田契回家时只觉着走在路上都好似轻飘飘的踩不着地面——他不是项氏罪人么?竟然也能分到田地吗?可不仅是他,便是那些还活着没被杀掉的贵族之后也分到了按丁口的田,但他们也只能耕作了——积蓄了数百年的财富,全被公主充了公,一大半送回咸阳国库,一小半留在公主府,说是要研制什么杂交的稻谷。

项翁后来过了好长一段还算平静的日子,他守着自己那亩地,精耕细作,将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田地里,甚至在抽穗灌浆最紧要的时候他还在田地旁搭了窝棚日夜看顾,每天都挥舞着竹竿驱赶偷吃粮食的鸟雀。

秣陵公主不收苛捐杂税,甚至头一年还减了田税,项翁年底吃了好一顿饱饭,家里的米缸也装得满满的,这是秦始皇灭了六国之后,他过得最好的一个年了!过年的时候,秣陵公主还在公主府外燃放了一整夜的烟火,如今秣陵没了纵马横冲直撞的贵族子弟,所有人也没了身份之别,都涌到街边,前来观看这美轮美奂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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